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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25节
    与世上一切格格而不入。
    这是何等荒谬的独特性。
    人在这世间走上一遭,常便被他者的这股荒谬招引,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贺铎风微侧目,淡淡望着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来。
    你若能停下多好啊。
    他想。
    你若能少些孤独,又该有多好啊。
    第二十四章
    贺铎风望她时, 李敛并未扭头, 却轻笑一声, 道:“贺铎风,我看你是真不怕挨揍。”
    贺铎风回过神, 摸摸鼻子道:“对不住,一时看入神了。”
    李敛微一蹙眉,目光斜过来道:“请了舞姬来献舞, 你却不看她看我?”
    贺铎风转开视线, 看了那女子一眼, 道:“倒是好容貌, 只是这舞并没甚么特别, 并不比你值得一观。”
    李敛根本没鸟他话中的意思。
    顿了顿, 她搭在桌上的食指一指女子, 挑起眉道:“你看不出?”
    贺铎风道:“看出甚么?”
    “……”
    静了片刻, 李敛一推桌起身, 面上忽现出些许厌倦。
    她道:“多谢今日的歌酒,李七先走一步了。”
    话落头也不回, 转身出了凤仪楼。
    她这一日喝得太多, 方才又急怒一阵, 出凤仪楼后方感到身上有些醉乏,头脑也不大活泛。
    在原地立了立, 李敛攀飞上檐,去到凤仪楼后方姑娘男倌歇息的休宿处,跳进院中寻了水井, 打了几瓢水上来饮。
    甘露下肚,李敛舒服得叹了口气,干脆靠着井坐在了院中。手搭膝盖,她后脑靠着井边凉砖,仰头望向繁星满布的天河。
    院中草窠里有夜虫轻鸣,繁星万里朝下延伸,李敛的视线随之而走,远望到女儿墙外,望到景王府中,望到那洒扫簌簌,熙熙攘攘的院子。
    忽从鼻端出了声轻笑,李敛学着张和才的声音,拿腔拿调地尖声道:“李敛!你又偷酒喝!”
    “……”
    顿了顿,她抚掌自笑道:“妈呀,学的真像。”
    她又学自腔道:“李敛,我张和才是个二逼。”
    “……”
    “哈哈哈哈,完了完了,忘不掉了。”
    她大笑起来,笑得收不住,捂着肚子打了个跌,弄得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待笑过了,李敛似有了些气力,扶着井沿站起身,拍打拍打身上便欲跳墙而出,谁知此时院门一动,李敛瞬间影子般闪过墙前,藏进了一旁树影中。
    一个女子提着灯笼进来,容姿袅袅婷婷,只脚步有些顿落,李敛认出来,这正是方才给他们跳掌中舞的女子。
    她匆匆而入,放下丝帘,点亮屋中的灯,取了个木凳坐下,身影弯了下去。
    李敛本要走,见了她却迟疑一瞬,自树后现出身影来。
    她朝女子的身影慢慢行过去,刚走至丝帘之前,便听得里间细细抽气声。
    李敛早有些醉了,听见这声音没过脑子,手一抬掀开来帘布,见到了那女子的脚。
    那是一双极小的脚。
    女子一只脚脱了狭窄的尖头舞鞋,拆开缠足的长布露在外面,脚背嫩如婴孩,畸形四指紧紧蜷缩在脚底,显出种压平过的严酷修整来。脚掌头端的大拇指亦极窄小,如荷塘露头的尖角顶,拇指指尖生了一块厚茧,指甲已尽烂了,流出些脓水,血迹斑斑的脱在地上。
    女子见她进来先吃了一惊,赶忙遮住,见李敛是个女人似又松口气,端起笑来,柔柔道:“恩客,这儿是后宿,茅房在东拐角呢。”
    “……”
    李敛不言不语。
    单膝跪下来,她抬手扯住女子水袖,顿了顿才拉开它。
    将她的脚捧在手中,李敛垂下的眼睫掩盖神情。
    女子咬唇将脚朝后缩,试了几试抽不出来,便一手搭在李敛肩上,妍丽笑道:“恩客,您醉过了,男倌宿馆在左旁,婉铭不接磨镜的女客。”
    “……”
    李敛仍不生言。
    沉默许时,她放开婉铭,去井中打了些水,先走回来将她的脚洗了净,又打怀中掏出些白药撒上,弯腰吹开,使纱布给她缠了两圈,裹好了。
    上药之时婉容一直极顺从,垂目低眉地望着她动作。
    药上到一半,李敛忽低低开口道:“疼不疼。”
    婉铭愣了一愣,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她笑道:“你心疼我啊?”
    李敛停了停,仰起头看她。
    婉铭仍是笑,弯起的双眸见不到神情。
    她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晚间在包间饮酒的贵客。”
    上身朝前微探,她柔声道:“你若是心疼我,今晚就多给些赏银啊。”话落轻笑着抽出脚,将之重新裹缠起来,套进舞鞋中,起身去了。
    “……”
    婉铭虽笑着,李敛却没有笑。
    她一直都没有笑。
    盯着地上两三点血迹,盆中飘着的半截纱布,李敛的手在半空停了一阵,落回到身侧。
    张和才又在王府的檐上寻见了李敛。
    实际根本算不上是寻见,毕竟李敛就在他房上大声唱歌,根本没藏着。
    不知从哪弄了一根檀木筷子,对着当空的皓月,李敛就用这根筷子敲着半空的酒坛击节而歌,反复唱一首歌,不断地唱,不断地唱。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她高歌的音色既不明亮,也不悦耳,夹刀带杀,嘶吼着响彻在良夜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别唱了!还叫不叫人睡了你?!”
    张和才的声音尖高,刺破这悠悠长夜,却刺不破李敛的脸皮。
    他气得脑仁儿疼,指着她骂了几句,跑去后头自取了木梯,爬上房檐来一把夺了李敛手中的筷子,怒道:“闭嘴!你丫的三更半夜抽甚么风!”
    慢慢停下来,李敛扭头看向他,目光有些迟缓。
    盯了张和才片刻,她忽然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哈哈大笑着,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
    张和才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叫她笑得一阵毛骨悚然,朝下退了两步,他警觉道:“李敛,你别不是喝疯了吧?”
    李敛边笑边摆手,指指他,又摆摆手,笑得打跌,险些从檐上滚下去,张和才吓得连忙伸臂拦住她,却反被她拉住了胳膊。
    挣了两下,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个杀千刀的小娘们儿,发酒疯上别处儿去,撒开!”
    李敛渐渐平了喘笑,一伸手把他带上来,抬脚踹了梯子。
    “啊!”张和才大惊,转头怒骂道:“你他娘的,爷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抬手就要抽李敛,后者一挡他的手,朝下拉道:“坐。”
    “坐你娘的坐,你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李敛不理会,只迎着他笑岑岑地道:“坐。”
    “……”
    张和才盯了她片刻,认栽地骂了声娘,在她边上慢慢坐下来,环抱住自己。
    李敛伸手道:“筷子。”
    张和才又翻了个白眼,“丢了。”
    李敛的手指一下戳到他眼前,醉语道:“筷子。”
    张和才一把打掉她的手,道:“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把手放下去,李敛抱住曲起的腿蜷坐在瓦檐上,身子微微前后摆动,望着远处的岑夜不言不语。
    张和才实不习惯与这般形容的李敛相处,二人沉默了片刻,他背上紧绷绷的,起了一片汗毛。
    挠挠脸,挠挠脖子,浑身动了几回,张和才咳嗽一声,服软道:“李敛,我这样儿下不去,你把梯子还了三爷,明儿个还得早起。”
    李敛回过头来看他。
    笑了笑,李敛道:“你想下去啊?”
    又笑道:“你把我推下去,再叫人来,不就能下去了?”
    张和才皱了下脸,道:“哪个疯子会这么干啊?”
    李敛道:“我这个啊。”
    张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