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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31节
    从床上爬起来,他发觉自己浑身是汗,手打在了右边的墙上,手背骨节蹭破了点皮,跳痛地红肿着。
    张和才嘶嘶抽气,皱着脸身子躬下去,左手抓右手,伤口不大,但正因为不大又新鲜,反显得格外疼,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
    和他藏在梦里,欲盖而弥彰的那些心思一样。
    但他确实不敢。
    他连仅去摸的勇气都无。
    深吸气半晌,他慢慢缓过劲头来,直起腰掀开被,欲翻身下床。
    视线方一挪转,张和才忽见视野中有红,他骇得梗了梗嗓子,定睛观瞧才发现是香案上绿玉蟾蜍的双眼。
    那双红宝石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亮得夺人魂走。
    张和才咬牙起身,伋着鞋走过去,一把抓了蟾蜍塞进织锦香袋里,指着它低声道:“明儿你就给我呆里头得了,又红又绿的什么玩意儿,不吉利。”
    “……”
    倒了杯水饮净,张和才转身上榻。
    第二日是中秋,府里人丁虽稀,但仍旧请了几桌子客人,开了两三个席,张和才故而又忙了起来。
    忙完了上午一整趟,正午伺候王府众人开席,张和才从后厨弄了碗甜羹,寻了个犄角旮旯歇下脚。
    举着碗喝了两口,他擦擦汗,手指拉扯衣襟,中衣已尽湿了,水淋淋贴了一层在身上。
    张和才走了下神。
    他忽然想那皮面具扣在脸上,是否也是这般感觉。
    他正想着,视野中乍现出一只手,张和才气息停了一瞬,抬眼一看,发现是夏棠叉腰立在身前。
    搁下碗站起身,张和才堆笑道:“小世女,您吃好了?”
    “唔。”夏棠含糊地一颔首,侧一侧头,道:“张和才,你哪不好?”
    “啊?”张和才一愣,道:“奴婢、奴婢我好得很,好得很,多谢您挂心。”
    夏棠道:“那你怎么叫人给我上了珍馐鹅翅?”
    张和才惊道:“怎——厨房给您上了?”话落他扭头,高声叫道:“林子——!”
    夏棠抬臂摆了下手,道:“我没吃,让给夜瑜姐了,她那个小伙计爱吃肥的。”
    此时不远处张林问声跑来,边跑边道:“哎来了来了,爹我在这儿呢!”
    二人俱见他来,不及张和才开口,夏棠朝外打手道:“没你事,我和张和才略讲几句。”
    张林看了张和才一眼,见他没话,下了个礼,很快又走去了。
    夏棠回过头来道:“张和才,你不大好?”
    张和才躬身道:“小世女,真真儿是奴婢该死,实不瞒您,奴婢今儿个这个精神头确实是,确实是不大济,您……。”
    夏棠食指指着他,思索一瞬,道:“师父说了,无心之过不必计较,你……下不为例。”
    这事可是头一遭,张和才闻言愣了一愣,忙下礼道:“是是,谢小世女宽待。”
    伸手拉起他按着坐回去,夏棠又想了一下,道:“你既然实在不好,那我和爹去说一声,叫你晚上歇了,反正不叫堂子,席也早开,按着流水上就是了。”
    “这使不得啊!”
    张和才慌得忙要起身推辞,夏棠的双手却按住他肩头,臂上力若千钧,张和才竟一时无法起身。
    “就这么定了。”夏棠道。
    “可——”
    “我说,就这么定了。”
    夏棠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落着眼睑俯视着他,眸中露几分收敛着的暴戾,神色中竟有丝现出些他人的影来。
    被那神色压住,张和才只得应声道:“……是,全凭您吩咐。”
    “这就对了。”
    放开他,夏棠笑了一笑,又道:“哦对了,你最近见着我师父没?”
    张和才心中一咯噔,结巴了一下,道:“没、没见着,久不见了。世女您呢?”
    夏棠叹了口气,叉腰道:“我也没,得有六七日不见了。”
    她又自语般道:“也不知她去哪了……。”
    “……”
    张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许是李敛离开前见的最后一人。
    也是唯一一个知晓她行踪的人。
    立在原地,他脑中一片纷乱,许多事来去呼啸。
    睁目闭目,张和才只感到自己好似立在深渊之前,朝前看去,路头黑洞洞,深不见底,可若要他回首,他竟又舍不得回首。
    张了张口,张和才原想劝夏棠宽心,李敛总会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世女,奴婢过午……想出府去趟医馆。”
    夏棠理所当然道:“哦,行啊,那你吃了午饭便去罢,快去快回。”
    “是。”
    下了个礼,张和才抓了碗躬身退开。
    离开没多时夏棠便同夏柳耽讲明了,夏柳耽还派人来问了些他的情况。
    在府中又留了两个时辰,待天黑下来,诸事打理得当,很快张和才便回屋拾掇拾掇东西,脱下圆领绸缎的外袍,换了一身粗布青衣,在戊时离府而出。
    街上南来北往江湖人众多,张和才走在他们之中只觉心下忐忑,快步徒行去了东大街,他寻了一处空巷角踟蹰许时,再三深吸气,一直腰身,抬脚进了旁侧的酒庄中。
    掀帘进去,酒庄中盈盈满满亦是人众,水里走的草上飞的,草莽壮汉门派剑客,众人各据一桌饮酒谈天,人声鼎沸。
    张和才进门时谁都没看,目不斜视行至柜前,他敲敲柜台叫道:“掌柜的。”
    他的嗓音高而尖细,彰显着身份,无论如何压着,江湖人仍是一听便明。
    坐离柜台较近的两桌中有人回头看他,张和才只听得身后嗤笑一声,有人低声蔑道:“老公。”
    张和才吞咽一下,腿肚子有点哆嗦,脚趾在靴中扣紧,只做不闻。
    掌柜此时从帘后出来,见张和才做这打扮先愣了一愣,旋即笑道:“张老爷,您有指教?”
    张和才咳嗽一声道:“掌柜,老白水儿怎么个价儿?”
    掌柜堆笑道:“瞧您说的,小店还能收您的银子么?”话落从一侧酒柜中取了坛子倒出一碗,搁在他面前。
    张和才盯着碗中酒深深吸口气,一把抓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白酒入口转了两圈,绵软的招呼打过去,假面一撕亮出刀锋,刺穿口舌切开咽喉,一路披荆斩棘杀到腹中,翻江倒海地来去直撞,接着化作了一股气劲。
    搁下碗,张和才依靠着这股借来的气劲,从怀中掏了十文搁在柜上,问道:“我打听个事儿。”
    掌柜笑收了银子,道:“您言语。”
    张和才道:“李七在哪儿?”
    他的话方问出口,四下里鼎沸的交谈声霎时削弱不少,半数人都侧了目光无声打量他。
    掌柜四下扫了一眼,笑道:“哟,这可说不准,小店得有四五日没见着七娘了,备下的竹叶青都还押着呢。怎么,她和您有过节?”
    “……”张和才动了动嘴,低喘一声,道:“……没有。”
    话落他转过身,在众目睽睽中拨出一条窄路,尽量体面地逃了出去。
    一出酒庄他便奔了起来,一路跑至侧旁医馆门前,张和才扶着膝喘了口气,感到身上燥热得很。
    扯扯领口,他直起腰来,忽感到左侧似有道影疾奔而过。
    饮了酒,张和才视野有些模糊,眯起眼侧头凝神观瞧,却见一只黄皮猫在檐上灯影中朝下望着,长尾在夜色中晃悠。
    骂了一句,张和才自搓搓脸,旋身走进医馆中。
    杏林堂平日卯时便收了,今日药堂中却仍灯火通明,不少江湖豪士或站或坐,引排拿药,柜后抓药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张和才站在队尾一个女人身后,后者回头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到洋密切,哪里吃饭。”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我……我吃多了,胃疼,来抓泻药的。”
    女人:“……”
    转过身去,她不再搭理张和才。
    朝前排了一阵子,张和才来到柜台前,同小药柜道:“我要两卷绷带,一包白药。”
    方才在他前头的女人本领了药要走,闻言猛抬起眼盯他,张和才余光见了那虎狼般的打量,咽了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再、再要二两番泻叶……。”
    第三十章
    待药柜给他装好, 交了银子, 张和才揣着两包药匆匆出门, 直奔城中眺楼下。
    乌江府大,人丁旺, 做生意的买卖人也多,但即便如此,这时节寻常年月戊时也都收摊上板了, 哪里及今日这般, 快到一更, 仍堂堂皇皇开着。
    四下里夜摊夜市灯火通明, 食铺夜里比勾栏生意更好这还是头一遭。
    此时挤入乌江的皆是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 是来观战的, 不是来寻乐子的。高手决斗这件事, 不仅参战的人得清醒着, 观战的人也非得清醒着不可。
    越近眺楼人越多, 张和才寻了眺楼背阳北面一条巷子走进去,在一只野馄饨摊上坐下, 招手叫了一碗馄饨, 想了想, 又叫了一壶酒。
    张和才并不是个很能饮酒的人。
    实际上,他根本不能喝, 但方才那一碗老白水儿的劲头快要过去了,想要在这群人中间坐到三更,张和才必须得喝。
    只有酒能在此时拖住他战战的双脚, 不叫他逃回府中去。
    在坐上等了片刻,馄饨上来,张和才起筷吃了几个,酒也上来了。
    张和才看了眼酒壶,拉住伙计道:“哎我说,你们这儿怎么回事儿?酒上得比饭晚?”
    伙计哟了一声,苦着脸躬身道:“三爷,可您说呢,今日来坐的哪个不是能喝个几壶几坛的?我们这酒都快断供了,您多担待着罢。”
    张和才打量了他一眼撒开了手,低头再度吃起来。
    馄饨摊上的劣酒自然比不得十文钱一碗的老白水儿,余劲不足,但胜在上头快,张和才就着咸菜馄饨饮下那一壶酒,摊头一坐,便坐到了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