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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28节
    拾起一片衣角擦去泪。
    君,对不起,我要做一个逃兵了。
    翌日,天将亮,一队便衣打开门,拿着皇帝的令牌对张嬷嬷说:“主子今天换个地方,都安排好了。”
    定柔一夜未眠,双眼浮肿着上了一辆马车,颠簸许久,从南城门出去,到了城郊一所两进小院,门外是集市,四周车水马龙,便衣化成商贩,在四周蛰伏。
    当夜灯下,定柔执笔在花笺写下:“......吾福薄缘浅,不堪承受君情深似海,但求相忘于天涯,勿念,切勿发落旁人,腹中孩儿,吾必尽心竭力抚育,待来日,还明珠于掌,敬上。”
    张嬷嬷和一个丫鬟睡在隔间,一夜没听到任何动静,清早端着铜盆盥洗,一推门才看到床榻没人,妆台上留书一封,慌忙叫了外头的羽林卫,在围墙下发现了脚印,和一只遗落的绣花小鞋。
    当即吓得冷汗森森。
    外头布了两重岗哨,都在暗处潜伏着,夜里时刻紧盯着,一个孕妇如何翻、墙出去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离开的?
    这厢深知干系重大,慌忙沿街寻找,张嬷嬷也出去打听。
    只留了丫鬟和一个兵士守在大门口。
    屋中,女子从衣橱里出来,携着一个包袱,换了农家女的粗布衣裳,便与行路的硬底鞋履,绢帕包着发髻,脸上用眉笔画了斑斑点点。
    重新走到围墙下,从袖中取出一截绳索似的东西......
    寻到下晌不见人,才敢禀告皇帝,得了消息快马飞奔过来,张嬷嬷颤抖着双手递上留书,皇帝拿在手中看了一遍,眸光冷戾如电,闪着惊疑的痛楚,脸色黑的像锅底,腮帮子咬的紧绷。
    襄王循着羽林所指到围墙下,瞥见一根各色绣花线编结成辫子的绳索,大喇喇挂在一棵大拇指粗的枣子树上,顿时惊呆了。
    心中直纳闷:“这......是个什么女人啊?这是怀娠大肚的女人干出的事?哥怎么喜欢上这样一个女人?”
    回到内院,张嬷嬷和丫鬟,羽林跪了一地。
    皇帝坐在屋中紫檀小榻上,拳头攥的格格响,硬邦邦地抵着额角,苦笑着说:“她还是不愿意嫁给我,不敢托付终身。”
    襄王迟疑着,将“绳索”呈上。
    皇帝没有看。
    几队人马分头出去找,沿路十几里,到了半夜,仍不见踪影,那女子好似不明不白蒸发了。
    襄王不知怎么交差。
    回到小院,却见皇帝仍然那个姿势坐着,拳头抵着额,纹丝未动。
    摆了摆手指,示意关上门。
    襄王闭上门扇,道:“为今之计,唯有闭关城门,派大部队挨家挨户盘查,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子笨重,必然走不远。”
    好一会儿后,皇帝才摇了摇头,声音竟微微抖,似忍着哽噎:“不能惊动人,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人知道她走失了,只能启用暗卫,朕稍后画出画像,你临摹下去。”
    “臣弟知道了。”襄王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皇帝拿开手,沉沉地垂下头,整个人颓萎无力:“找个人,最好是青楼出来的,代替她,这边一切照旧。”
    襄王思虑道:“要不要多找几个来,狡兔三窟,迷惑他们。”
    皇帝继续摇头:“多了反而起疑。”
    扶着椅背起来,脚下趔趄了一下,襄王抬臂去搀扶,皇帝捏着桌角,猛瞧见衣架上的翟服,霎时气血逆流,挥袖将几桌上的茶具扫到了地上,一地碎裂声。
    襄王惊看着自小沉稳持重的哥哥,眼睫沾着湿润,像个傻子似的大笑一阵,坐回了榻椅,哽着声道:“有这么无情无义的女人吗!我恨不得把心都挖给了她,她一次次,从来没有顾及过我半分,从前她窃走了我的心,转头嫁给了别人,如今,她把我的骨肉也掳走了!慕容定柔,我饶不了你!你真的以为我不舍得杀你吗!”
    襄王沉声叹了口气。
    女人啊女人,这次你是真的伤了他的心。
    第122章 汉子与媳妇 汉子与媳……
    一个月零十天过去。
    骄阳炽盛, 若张火伞,皇帝从外头回来,衣袍已被汗水湿透, 褪下外衫, 只穿着明黄薄绸中衣仰在罗汉榻上,望着穹顶, 双眸木然无神,颧骨突出, 好一会儿后, 眼角不知不觉滑下一行热液。
    度日如年这个词如今是深切体会了, 每天如在沸汤滚水里煎熬, 夜里望着床帐到天明,白天强打起精神处理繁重的国事, 堆积如山的奏章,身心疲累到极处。偶尔小憩,一闭上眼, 不知到了何处,女子手脚戴着锁链, 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 被欺凌, 被羞辱, 那隆起的小腹已不见了, 身下不停流出血来......他便惊醒了, 一头一身的冷汗。
    四弟如今打着巡行麦收的名号, 领着暗卫在各地寻找,今天在临县,有一位女子被卖身娼阁, 已接了客,与画像上模样肖似,他下了朝,快马加鞭去看,一路上心急如焚,连气都不敢大喘。到了那儿,坐在雅间,领出来细看,这才舒了口气,幸而不是她,只是眉眼的轮廓类似。
    这样一来,却愈发加剧了心中的忧惧。
    她一个怀孕女子,没有藉契和度牒,如何出京州?往南的各城都没有通关记录,八成是躲在了什么地方?
    她从前去过的乡下,所有沾了干系的人,都盘查了数遍,四弟怀疑,她可能回了慕容家,被藏匿起来了,灯下黑。
    他立刻否决,慕容家的人唯利是图,只会将她送回来。
    他反复思量,可能陷入一个死胡同,她没有要回姑苏,会不会为了躲他,故意往北。
    “......相忘于天涯......待来日,还明珠于掌......”她打算把孩儿生下来,独自抚养,不叫他见,待若干年后才送回来。
    他心中说:“女人,你以为我还在乎你的安危吗?把我的骨肉还回来,你,我不要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内殿的熏笼加了安息香,这一躺不知何时寐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她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山间小院,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每日纺缉缝纫为生,有一天在街上被一群混混调戏,一个身手矫健的男人路过,见她美貌,心生爱慕,立时出手相救,她感激不尽,便与那人好上了。
    从此男耕女织,双宿双飞,过的十分幸福。
    小婴儿是个女娃,渐渐长大了,甜腻腻地唤那男人一声:“爹爹......”
    更可怕的是,那男人转过一张脸来,是......
    陆绍翌!
    睡梦中惊得睁开眼,皇帝猛然坐起身,全身冷汗如雨,喘息不停。
    此后数天,已是处暑的节气,一个黄昏,襄王急匆匆送信来,他正在御案后批阅奏本,襄王大灌了几口茶,道:“冀州武安郡一个小镇,发现一个疑似女子,在一户人家做下女,说是主母的远方亲戚,操着姑苏口音,我们的人化妆成挑货郎,在那户门前潜了几天,终于见了真面容。身怀有孕,那家人唤她,茜娘。”
    皇帝立刻搁下朱笔,唤人来更换衣裳。
    襄王道:“还是臣弟去吧,万一不是呢,别像上次一样失望而归,您的脸色很难看,臣弟担心龙体。”
    皇帝双眸闪出锐利:“朕有预感,就是她,传谕旨下去,朕躬违和,明日朝会改在晚间,你留下应付这边的事。”
    一队轻骑星夜出了京,奔驰在官道上。
    天蒙蒙发白。
    屋中仍然黑着,女子摸黑点上油灯,挺着笨重的肚子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先到灶台上引火煮了一锅梗米粥,又和面预备早点,素炒了几个小菜,盛出瓮子里的酱肉,鸡叫了三遍,天色渐明,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进了厨房,打着呵欠:“你怎么又不叫我,夫人说了,你身子重,不能累着了。”
    女子摆好了托盘,盖上伞罩,唇角浅浅展开一抹笑,颊边靥开一抹似是而非的腼腆。“我醒的早,那就那般娇贵了,老爷和夫人该起了,你把盥洗的水端进去吧。”
    婆子有时看着她会发怔,多标致的人儿啊,白里透红的肉皮,薄的吹弹可破,五官挑不出毛病来,笑起来如莳花绽蕊,美不可方物,就可惜了脸上有斑。
    一个并不繁荣的小镇子,土垣围墙的小院,三间青砖瓦房。
    家主姓穆,年近半百,为人正直,在县衙供着幕府的差事,早饭后便乘驴车上值去了,到晚饭前才会回来。
    主母汪氏,面善温蔼,对下十分和气。
    女子是路上“捡”回来的。
    汪氏回乡探亲,途径京城外,在一个茶棚打尖,见到一位怀娠大肚的女子,顶着烈日踽踽独行,不知往何处。
    驴车行驰了一二里,那女子在路边草丛歇息,汪氏心善,停下车问她去何处,女子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玉簪,颔首道:“姆姆,我要去北边,去哪里都可以,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姆姆,是吴中方言。
    汪氏也是姑苏人,遇到老乡分外亲切。
    上了车,女子拭了拭汗,露出清秀的面容,两颊很多斑点,言笑晏晏,汪氏阅人无数,一眼瞧出是个惠风霁月的人儿。
    问她名讳,答曰:茜娘,茜草花的茜。
    汪氏猜测她是被汉子虐待,不得已抛家逃身出来的,同为女人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家里虽不阔绰,可好歹吃着皇粮,多两碗饭还是养得起的。
    不成想这小女子踏实勤恳,做事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拿自己当作孕妇,烧饭洗衣,洒扫擦洗,忙忙不辍,家里只有一个老仆,时常犯迷糊,这下子忽然变得窗明几净,饭菜也分外可口。
    汪氏想,等那腹中的生下来,索性一块认作了干女儿干外孙。
    膝下只有一个老来子,正缺个贴心的棉袄。
    家里平白多了外人,老爷为人谨慎,不免要观察一番,言道:“像是个通书识字的,气度不凡,不似小家出来的。”
    让老仆暗中观察一番。
    女子每夜都会剪一个纸人像,拿在手中,摩挲着,眼含深情。
    婆子见是个男人的小像,好奇问,女子抚摸着肚子说:“是我孩儿的爹。”
    汪氏听了诧异,不是逃家出来的?
    愈发生了探究之心,让婆子留心一举一动。
    婆子好像看到一个黑玉扳指,无奈那女子藏得甚严密,有一天在厨房,婆子看见女子揉着面团,腾出一只手,在案板上写了一个字,笔画很多,婆子问,女子只笑了笑,婆子再三追问,女子拗不过,说了一句:“百谷之长,社稷重器。我戌未定,薇亦柔止。”
    婆子完全没记住。
    汪氏又猜测,她不是正室,被忌惮肚中的孩儿,撵出来的。
    用罢了饭,定柔收拾了桌子,才端起自己的碗,一个大海碗,盛的尖尖的菜和饭,坐到院中的桐树下,月份越大,胃府变成了无底洞,还好主人大方。
    吃完了,洗刷了锅碗筷,主母在屋中供了菩萨,焚香诵经,定柔捶捶酸困的腰,肚子大到看不见脚,走路分外小心,一天下来,腰背不像自己的。
    这一胎倒不似可儿,没有丝毫浮肿的迹象,就是笨重的厉害。
    婆子说,这就是害喜的好处,早先害了,把胎毒排了出去,后头就不会肿。
    家主半晌回来了,推门进来说明日要随县主到州府述职,要婆子收拾包裹,有几件衣裳是昨夜替换下来的,定柔忙拿了去洗。
    沁在大木盆里,握着蛮锤,放了皂角,挺着肚子干活实在不便,她数着日子,生产在九月底,小雪的时候,天会冷了,她已跟婆子说好了,包袱里的首饰全典当了,拿出银子来,婆子给伺候产褥,主母也表态,一起帮着照顾婴儿。
    她如今只盼望生产顺利。
    洗完了正拧着水,门外忽听得喧哗声,趵趵的鹿皮靴,过往的路人被一群持刀的人迫住,挟持到隔壁院一个屋子,抱头蹲在地下,围墙外围了一重人。
    两扇桐木门被踹开,一行蓝衣长袍的人冲进来,腰挎宝剑,分别列战墙下,气势整肃威严,定柔已明白了,继续把手沁在水里,不能半途而废。
    家主冲出屋子问:“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可知我是谁!”
    四个便衣持着带鞘的剑上前,家主吓得连连后退,主母也吓得捂嘴,连着婆子和小儿一共四个人,被挟到堂屋,迫使抱头蹲坐墙角,关上了门。
    又几个便衣进来,列战两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