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嫔惊魂未定,这时的怒气达到顶峰,一手护着肚子,一面指着那个冒失鬼怒骂:“我就知道你没按好心!您想害我……想害我肚子里的龙胎!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懋嫔一声令下,左右的人果然摩拳擦掌要上来拿人,却被颐行高声的一句“不能”,喝得顿住了脚。
然而那句有气势的喝止之后,老姑奶奶还是服了软,战战兢兢说:“娘娘,都怪我莽撞,您别搓火,仔细动了胎气……我是有了位分的,您不好随意打死我,还是先宣个太医瞧瞧吧,龙胎要紧啊……”
懋嫔到这时脑子里都是嗡嗡的,当然说乱棍打死也是一时气话,毕竟凭老姑奶奶傲视全后宫的辈分,和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不同,要是晋位没两天就死在了储秀宫,只怕上头饶不了她。可她又拿捏不准她这一扑,到底感受到了多少,万一她察觉到这肚子不对劲,又该如何是好?
宣太医……怎么能宣太医,宣了岂不是不打自招。可不宣,必定让她愈发怀疑,这时候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懋嫔被这种架在铡刀下的处境弄得火冒三丈,纵使边上人一径安抚,也赤红着眼狠狠瞪着这个魔障。
颐行呢,知道她不会请太医,心里也急切,扭头吩咐银朱:“你守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宫值请太医,上养心殿找怀恩大总管禀报!”
银朱被她一喝才回过神来,嘴里应是,刚要转身出门,却被身后的晴山连带几个大宫女拦住了去路。
“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逃窜了?”晴山一把将银朱推了个趔趄,“懋嫔娘娘不发话,你们跪下磕头,求娘娘饶命就是了,忙什么!”
上首的懋嫔捂着肚子,看她们主仆被押得跪在跟前,心头那团怒火蒸腾了半天,终于慢慢消减下来。
眼下该怎么办呢,事儿总得解决,先把这个局面圆过去才好。
“如意,去请英太医来请脉……”她咬着槽牙望向颐行,“倘或龙胎有个好歹,一百个你也不够死的!”
先前在气头上,懋嫔是想着把她关在殿内处置了,反正她们插翅也难飞。可是目光在她们身上巡视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人无奈的现实,猗兰馆最得力的宫女含珍并不在跟前。
倘或她们是事先商量好了来的,这会儿消息恐怕已经到了御前,真把老姑奶奶怎么了,含珍大可以说主儿是好心给懋嫔娘娘送果子来的,最后镜落得这样了局,皇上知情后动不动怒暂且不说,势必要命人查验龙胎的安危,那事儿可就难办了。
所以眼下应该怎么处置她呢,白放过她,自己不甘心,处置又不好下重手,实在让人愤恨。
懋嫔想了一圈,寒声吩咐:“传精奇嬷嬷来,教颐答应规矩。先去领二十个手板子,再禁足猗兰馆,半个月不许她踏出门槛一步!”
银朱一听要打,急道:“娘娘,我们主儿也是有位分的,怎么能领板子呢。是奴才没伺候好我们主儿,这板子就由奴才领了吧,求娘娘开恩啊。”
懋嫔哼了一声,“正因是你主子犯的,才打她二十手板,要是换了你,你以为你这会子还能活命!我是一宫之主,有权管教她,你要是再聒噪,就打她四十,你要是不信,只管试试。”
这下子银朱再不敢吭声了,惶然看了颐行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您这又是何必呢”。
可颐行觉得这是摸着石头过河,并且已经摸出端倪来了,挨二十记手板没什么,等十五天过了,她还敢这么干。
懋嫔的令儿既然已经下了,晴山便带着几个精奇嬷嬷,将人押回了猗兰馆。
精奇嬷嬷是不讲人情的,拉着鞋拔子脸说:“小主,得罪了。”扬起一尺宽的戒尺,啪的一声抽打在她手心上。
颐行起先咬牙忍着,后来疼得直迸泪花儿,数到十五十六下的时候,几乎已经麻木了,只剩下满手滚烫。
这当口含珍一句话也没说,待精奇打完了,忙拿冰凉的手巾包住了颐行的双手,转头对晴山道:“我们主儿伤了手,得请太医诊治,否则这么上围房伺候万岁爷,万岁爷必定要问话的。”
晴山却一哂,“你们想什么呢,既被罚禁了足,围房自是去不成了,还要被撤牌子。颐主儿,今儿算您运道高,娘娘的龙胎没什么大碍。倘或真有个三长两短,您且想想,怎么向太后和皇上交代吧。”
晴山放完了话,领着精奇嬷嬷们走了,含珍和银朱到这会儿才上来查看颐行的手,问:“主儿怎么样了?疼得厉不厉害?”
颐行的心思哪在手上,她一心回味刚才那一扑,得意地说:“那是个假肚子,我敢打保票。怀着孩子的肚子肯定不是那样,里头到底装着个人呢,必定瓷实,不像她,压上去软绵绵的,活像塞了个枕头。”
所以二十手板换来一份底气,颐行觉得一点儿都不亏。
储秀宫的这点事儿,自然很快传进了养心殿。
怀恩一五一十向皇上禀报,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听得直皱眉。
“她就这么冒冒失失上懋嫔宫里撒野去了?”
怀恩垂着脑袋说是,“老姑奶奶说了,您赏的那樱桃是在给她提醒,别忘了樱桃的死,要为樱桃报仇雪恨。”
皇帝有些纳罕,仔细想了想问:“朕是那意思吗?朕是提醒她引以为戒,千万别一不小心走上那小宫女的老路,她倒好,给朕来了个适得其反。”
就这样的脑子,当真能够放心让她完成一件事吗?她怎么没有想想,万一懋嫔狗急跳墙把她整治死了,她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退一万步说,如果懋嫔自知穿帮,先发制人宣称龙胎被她撞没了,她想过到时候怎么招架吗?
皇帝扶着额,只觉头痛欲裂,不管是对夏太医也好,对他也好,她都信誓旦旦应承过的,结果怎么样?想来想去,想了这么个冒进的法子,要不是懋嫔忌讳闹大,她现在还有命活着吗?
怀恩觑了觑皇上,心知皇上眼下心力交瘁着,便道:“依奴才看,老姑奶奶纯质得很,实在不是勾心斗角的材料。主子爷,要不还是算了吧,就让她安安稳稳在宫里活着,毕竟活着,比什么都强。”
原以为皇上会动容,会想通的,结果并不是。
他斟酌了半天,一忽儿仰天一忽儿顿地,最后自我开解了一番,“这件事也怪朕,她小试牛刀,就让她接了这么棘手的案子,凭她的能耐,确实强人所难。不过她的思路是对的,逼懋嫔当众请御医诊脉,究竟有没有遇喜,一下就诊出来了。”
怀恩为皇上如此绞尽脑汁为老姑奶奶打圆场,感到唏嘘不已。
“事发在储秀宫,里里外外全是懋嫔的人,可惜老姑奶奶选错了地方……”
皇帝瞥了他一眼,“懋嫔如今自珍得很,轻易不肯迈出储秀宫,连每日例行的问安都已经免了,想当着后宫众人面让她请脉,断乎难以办到。老姑奶奶错就错在撞了她的肚子,那是个假肚子,对她能有什么切身的伤害!”
怀恩迟疑了下,“主子的意思是,要让懋嫔娘娘避无可避,不得不请太医?”
皇帝叹了口气,懊丧地喃喃:“真没想到,最后还是得让朕来出主意,朕这是熬她呢,还是熬朕自己?”
怀恩只好宽慰他:“老姑奶奶步子迈得大,难免有磕着绊着的时候,终究是万岁爷对她期望太高的缘故。奴才和主子爷说过,老姑奶奶这会儿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似的,总要有人扶持才好。主子爷且耗费些精力,等将来老姑奶奶成了才,您还愁她不能独步后宫,所向披靡吗?“
可皇帝听得却想发笑,她能独步后宫,所向披靡?这事儿以前他还抱着希望,近来是愈发觉得渺茫了。
还好老姑奶奶有颗上进的心,不管她干的事儿是不是靠谱,至少人家在努力着。
能努力就好啊,皇帝的要求算是一降再降,降得几乎忘了当初提拔她的初心了。
慢腾腾站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请夏太医过去给她支支招吧,只要劲儿用对了地方,成效还是有的。”边说边颓然地摇头,“懋嫔忌讳樱桃,她偏拿樱桃过去触霉头,这不是明晃晃地和懋嫔作对吗。”
“是,”怀恩道,“老姑奶奶这招失策了。”
皇帝说不对,“她八成有自己的考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反正您总有替她开脱的说头儿,怀恩缩着脖子想。男人宠女人,就打这上头来,斜的都能说成正的。自己本以为皇上记着小时候的仇,要好好整治老姑奶奶的嚣张呢,不想最后弄成了这样。万岁爷真是操碎了心啊,政务如山还不够忙的吗?这又是何苦来!
第43章 (温柔海。)
不过既说要请夏太医出马,那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看看天色,到了晚膳时分,各宫主儿也纷纷从东西六宫赶来,上围房候旨了。今儿天色混沌,不像平常似的一场大雨过后就放晴,天灰蒙蒙的,乌云罩顶直到现在。也是巧得很,在怀恩伺候夏太医穿戴完毕之后,天上又下起了雨,雨点子砸在瓦楞上,噼里啪啦直响。
怀恩瞧了外头一眼,轻声道:“主子爷,这会子打伞过去正好,既有遮挡,也不需经贵人和永常在的眼。”
夏太医嗯了声,“后头围房里暂且稳住,等朕回来再让她们散了。”
这是正巧钻了个空当,人全聚集在了围房里,储秀宫只有懋嫔一个,倒也不难应付。
怀恩道是,“奴才让徐飒晚些进来,只说万岁爷正和机要大臣谈公务,先拖住主儿们。”一面说一面招来满福,“奴才就不伺候主子爷过去了,让满福应付储秀宫门上当值的,奴才要是现身,反引得懋嫔娘娘起疑。”
满福麻溜上前来,虾着腰呈上了夏太医的面巾,伺候夏太医出了养心殿,撑着黄栌伞一路护送着,向北直往西二长街上去。
托托托――
打更的太监穿着蓑衣,从尽头的百子门上慢慢移过来,苍凉的嗓音在夹道里回荡,“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满福偏身挡住了擦身而过的打更老太监,到长泰门前呵腰引路,护着夏太医到了储秀宫宫门上。
门前站班的太监要过问,炸着嗓子道:“站着,下钥了还往里闯……”
满福把伞面微微向上抬了抬,拿捏着御前太监倨傲的调门道:“奉皇上旨意,引宫值太医来给颐答应看伤。”
但凡东西六宫当差的,就算不认得自己爹妈,也不能不认得御前那几张脸,一看是养心殿二号人物,立刻堆起了笑脸子垂袖打千儿,“是满福公公呀,给您老请安啦。”
满福随意摆了摆手,向内一比,请夏太医进门。
中路是往储秀宫正殿去的,夏太医熟门熟道上了西路,打廊庑一直往北是绥福殿,再往北,就是猗兰馆了。
宫门上的动静,储秀宫里自然已经察觉了,懋嫔扒着南窗朝外看,心里起先有些惶恐,“这么晚了,哪里来的太医?”
别不是自己被老姑奶奶冲撞的消息传了出去,惊动了皇上,御前派太医过来请脉了吧!
晴山和如意面面相觑,真要是御前派来的,那可就糊弄不过去,大家的脑袋都得搬家了。都怪老姑奶奶这个扫把星,要是没有她,一切都顺遂得很,反正皇上那头过问得少,哪里用得着如此胆战心惊!
晴山没辙,壮了壮胆儿道:“主儿别慌,奴才上外头支应着去。倘或真是来请脉的,就说主儿一切都好,已经睡下了,把人劝回去就成了。”
可正要出去,朝外一瞥,却又发现来人从西路一直往北了。如意松了口气,“看来是往猗兰馆去的。颐答应的手还肿着呢,不能白放着不管,想是含珍不放心,上宫值请来的吧。”
懋嫔到这会儿心里才踏实下来,然而危机一旦解除,那份刁难的劲儿又上来了,愠声道:“问问门上的,不经奏报,谁让他们放人进来的!”
话音才落,外间传话的小太监到了殿门上,隔着帘子回禀,说御前打发人来给颐答应瞧伤了,是满福亲送过来的,宫门上不敢阻拦,才让人直进了储秀宫。
懋嫔听罢了,倚着锁子锦靠垫出了会儿神,半晌苦笑着喃喃:“我叫人冲撞了,也没见御前打发个人过来瞧瞧,老姑奶奶不过打了二十记手板子,值当这么急吼吼地差遣太医过来么。尚家这是怎么了,才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是坟头儿上长蒿子了?怎么圣宠不断呢……”
如意见她失落,只好宽慰她,“这宫里头的主儿,哪位没得过皇上一时的温存?就算圣宠不再,您往后有阿哥爷呢,还愁什么?”
也对……懋嫔落寞地想,宇文熙是这世上最寡情的人,他看着对谁都好,其实对谁都没有真情实意。如今老姑奶奶晋了位,多少总要赏几分颜面,等时候一长,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落得她们一样下场,枯守着寝宫打发一辈子。
那厢夏太医沿着廊庑一直向北,天色暗得早,檐外已经沉沉一片,储秀宫中悄无声息,只有瓦当上倾斜而下的雨,浇出了满耳热闹喧哗之声。
猗兰馆里那个人呢,如今被禁了足,门扉关得严严的,唯剩窗口透出橘黄的光,偶尔有人影从窗屉子前经过,也不知是不是她。
满福送到门前,刚想抬手去敲,却见夏太医冲他递了个眼色,立时便会意了,将伞交到夏太医手上,自己冒着雨,重又退回了廊庑上。
笃笃――
门上传来叩击的声响,颐行正坐在桌前研读《梅村集》,银朱过去开门,才一见人,立刻发出了惊喜的低呼:“夏太医来了!”
里间铺床的含珍闻讯,出来蹲了个安,忙扫了桌前条凳请他坐。
因为常来常往,彼此间有了熟稔之感,颐行站起身冲他笑了笑,“含珍原说要去请您来着,前头人拦着没让。我挨打的消息传得那么快呐,这就传到您耳朵里了?”
夏太医就那么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碧海清辉,微微一漾,就让人心头一窜。
颐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种感觉和闯了祸心虚不一样,不是因为某种心情,是因为这个人。
想来有点儿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一方面因劳烦人家过意不去,一方面又因再次见到他,心存欢喜。那种心境也和以前不同,以前四平八稳缺心眼儿,还能以自己辈分高,没见过世间黑暗来搪塞。如今却因为自己鲁莽挨了打,担心夏太医会笑话她,觉得她笨,瞧不起她。
该说些什么呢……干脆自揭其短,说自己又崴泥了?颐行想搓手,谁知抬腕就是一阵胀痛,她只好难堪地比了比胳膊,“夏太医,请坐吧。”
夏太医并没有谢坐,视线一转,落在灯下打开的书页上,心道总算还把皇上的话放在心上,懂得禁足时候看书陶冶情操。原本他是打算挤兑她两句的,但见她上进,火气便逐渐平息了下来。
“储秀宫里的消息传进养心殿了,皇上说小主信得过臣,特命臣过来看看。”
颐行哦了声,语气很平淡,“多谢皇上隆恩,没因我冲撞了懋嫔娘娘治我的罪,还派您来瞧我……”
夏太医挑了下眉,朝她伸出手,“小主眼下还疼吗?”
颐行觉得挺尴尬,把手背在身后,支支吾吾道:“就是挨了二十板子而已,以前在教习处也挨过打……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然而夏太医的手却没有收回,那青白的,骨节分明的长指向她探着,重复了一遍,“臣奉命为小主看伤,请小主不要为难臣。”
颐行没有办法,讪讪瞧了银朱和含珍一眼,慢吞吞托起双手,送到了夏太医面前,“我说了不要紧的,您瞧……”
确实除了红肿,并没有破损的地方,夏太医看后点了点头,“皮肉受苦没有旁的办法,只有小主自己忍着了。至于药,无非消肿的药剂,回头上了药晾干双手再上床,没的弄脏了褥子。”
颐行嘴上诺诺应着,心里此刻却在大声感慨,夏太医的手真有力,真温暖。
原本瞧着那样骨节分明的十指,触上去应当是清冷的,谁知她料错了,他的掌心明明很柔软。一双清瘦却柔软的手,和寻常人不一样,这是颐行头一回和他指尖相触,虽然自己的指腹肿胀着,相形见绌,却不能削减她此时内心的小鹿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