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末去过育儿所之后,整天“妹妹”、“妹妹”地念叨着。
喝个水,也要先晃晃吸管杯,看一看杯里,念两声“妹妹”。
直到周五傍晚见到他妈,他才改了词,变成“月亮”、“月亮”。
因为张荷见到末末,第一句就问:“儿砸,想不想上月亮上玩?”
第二天早上,全家去童校接四个学童,妈妈又问了一遍:“儿砸,想不想上月亮上玩?”
小米立刻抱怨道:“妈妈,你怎么不早点来接我们!”
张荷哈哈一乐,在学校就带着五个孩子出发去发射场。
兰泽自己对着童校门前的大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寒风飕飕的。开阔地的风大。
本地的秋天,搁南方比冬天还冷,对人体不太友好。兰泽算不得体弱多病之人,但这风直吹到人心里,心情都冻透了。
他转了个身,赶在小姜开口之前,抢先说道:“我不回家,不去公司,不召唤我的车。”
“那去哪呢?”
“城铁车站。”
从童校到火车站,没有公交车。唯一的一班车是到市里其他地方的,一天只有两趟。
去火车站,只能临时租个车,租车最方便。
兰泽没妈了。他想去看看爸爸。
上火车的时候,兰泽空着手,身上什么行李都没带。
他坐着对城铁窗外的隧道广告发了会呆,才想起来应该联系兰得一。
老爷子现在的住处是一哥安排的。他得找一哥要老爷子现在的地址。
好在买票上车的时候他没糊涂,目的地没弄错。
爸爸妈妈原来住的地方,就在他以前上学的那座大学城。地处长江以北、秦岭淮河以南的国土中部。但在北方苦寒之地的居民看来,那就是南方。那里夏天燠热,冬天湿冷。极端天气偶尔发生,夏天淫雨,冬天大雪,多年不遇,一来就成灾,和抽风似的。
兰泽最好的记忆,和最糟的记忆,都在那一带。
现在,就连老爷子也从那里搬走了。只有道士哥哥还住在大学城附近。不过他的本职是个建筑师,本来就该是四海为家的人。现在,用他自己的话说——父母双亡,了无牵挂。已经不必在任何地方定居。
兰泽在大学城里最亲的人,是生物力学实验室的老罗。生命科学学院里,有一大帮子他以前的同事和同学。在大学城的各个学院里,还有几个从小要好的同学,依然在苦苦地熬学位。
但是他发现,当某个特殊的人死去,就连一片熟悉的地域,都会变得飘渺起来。
有一片看不见的云雾,隔在了他自己和奔流不息的现实世界之间。人在现实中,本该感觉冷,感觉痛,感觉有趣,感觉愤怒,感觉喜悦。
健全人的一切都该是鲜明的。
但现在,这些都被一层云雾笼罩着。兰泽并非五感失灵,只是一切感官,都先要突破这层隔膜。
一哥工作的城市号称陪都,当地人喜欢称为燕京。作为过去的首都,因为缺乏发展空间、缺乏战略纵深的多重原因,而被放弃了。
现在的首都,在二百年前不过是个普通的西北城市,以全国最好吃的牛肉面闻名。全国各地都开满挂了地名的拉面馆……不过,这能算是什么名声啊。
拉面之都,之所以成为国家首都,是因为它处于全国的地理中心上。天生具有仪式感。
西北城市=地理中心,地图就是这么神奇。
古代城市繁荣靠风水,现代城市繁荣靠建设。所有拥有核聚变电厂的城市,全都是另择新址,从头开始建设的。西部国土上的城市,因为可以重建开发的空间宽敞,反而赢得了后发优势。
而充满文化古迹的大燕京,在偌大的燕山都市圈里,居然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挖坑把核聚变电厂放进去。直到迁都之后半个世纪,才在临近渤海的大湾区,挖了人工湖,设置了聚变电厂。
古色古香的陪都,就是兰得一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据说在路边随便卡个跟头,都能摔在几百年前的水泥墩子上。——兰得一说的。
一哥开玩笑地警告兰泽,可别随便把路边水泥墩子磕坏了。那可都是无价之宝。本地条例专治有钱人,根本不给赔钱机会,直接行政拘留伺候。时间不长,半天上课教育,半天羁押反省。二十四小时准放人,倒是不怎么耽误事。最后派出所还给工作单位发个函,请单位大喇叭广播一下,继续开展批评教育。
他一说古迹,兰泽就不由怀念起,他登记结婚的那座城市里,蒸汽朋克风格的古代大桥。当年神州的学霸领导,看着大桥感慨成诗:一桥飞渡南北,天堑变通途……
兰泽来得巧,一哥今天不上班。他居然在轮休。
城铁驶进了陪都的城市圈范围内,兰泽就发现这三万平方公里范围内,地面的建筑特别多。
一哥他们扎堆租住的公寓楼也是一座地面上的小楼。据说也是古迹。
“一哥,我到你楼下了,你在哪儿呢?”
兰泽抬头望了一眼,想说:就这破破烂烂的玩意,也好意思称古迹?
楼门响动。
“兰得一,你别跑!”
随后,兰得一穿着汗背心大短裤出现了。
“嘶——有点冷啊。”兰得一抬头看看天的阴云,“外面这是要变天?”
兰泽看他冷得直蹦,干脆把身上外套脱下来扔给他了。
那外套崭新的,是兰草让服装车间寄来的新衣服。兰泽自己从来没买过这种款式。这件外套比他习惯的各种夹克稍微长了那么一点,但又不至于长到碍事。稍微带一点收腰,在女装里,大概是所谓“修身”的概念。
神奇的是,兰泽穿上照了照镜子,居然觉得自己很精神。所以他就一直穿着了。
“兰得一!你这个骗子!!”
在楼门弹回之前,一个人影从楼里闪现,绕过兰得一,直冲着兰泽来了。
兰泽身上只剩下一件灰色圆领短袖,露着两条胳膊。
“啊……不好意思。”楼里冲出来的连衣裙女士,是兰得一俩孩子的妈。她没穿警服,显然也处于休假状态。
她认出了兰泽,立刻端正站定了,文雅地摇了摇手:“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