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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杨玉环眼圈微红,默然不语,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激愤之色。听他二人一对一答,李瑁面上的笑容也尽数消失,竭力保持着平静,握住妻子的手对高力士说:“请阿翁稍等片刻,我与玉环还有几句话要说。”
    高力士并未为难他们,只是提醒道:“请殿下和太真娘子把握好时间,切勿让陛下久等。”
    夫妻二人步入内室之时,杨玉环眸中早已盈满泪水。李瑁轻轻揽她入怀,想要安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所谓心如刀绞,应该就是此时这般感觉吧?帝王的强权之下,任何人都没有忤逆的资格,哪怕这主宰天下之人,正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暖得让她几乎有了光阴停滞的错觉,暂时忘记了现实中不愉快的一切。她用双手环住他的腰,满心依恋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杨玉环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如果再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会给自己和夫君都招来祸患,心中纵有万分不舍,却仍是轻轻推开他,含泪道:“十八郎,我……我该走了。”
    李瑁别过头去,似是在竭力掩饰适才落泪的痕迹,勉强一笑,叮嘱她说:“宫中处处都是危险,尤其是那梅妃江采蘋,心高气傲,十分爱嫉妒,你最好离她远一些。还有,你以后可得把性子改一改,千万不能再那么任性了。父皇是天子,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脾气。”
    杨玉环点了点头,还未及言语,就已潸然泪下。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以前总是朝秦暮楚的让你伤心,而现在,又没有能力保护你。嫁给我的这几年里,你应该是苦多于乐的吧?玉环,对不起,原谅我没能倾尽所有来待你,本以为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相伴,那么漫长,可惜……”李瑁继续说着,忽而苦涩地一叹,“玉环,忘了我吧。也让我把你忘记。”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杨玉环低首垂泪,忽而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哽咽着说,“十八郎,自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觉得……能做你的妻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未及他有所反应,杨玉环便猝然转身,匆匆离去,一次都没有再回头,任由高力士引着她登上宫车,向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地方行去。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而她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泪流成河。脑海中尽是他的音容笑貌——那个她一直深深爱着、今后也会在心中珍藏一生的男人……十八郎,玉环心中所求,唯有你此生平安喜乐,享有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你我今生永不再见。
    ☆、第72章 骊山
    也不知行了多远的路,马车停下时已近黄昏,杨玉环用衣袖擦了擦满面的泪痕,下车时却发现这里并非她以前来过的皇宫大内。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群山绵延,林木葱茏,一座恢弘华美的宫殿静静矗立在那里,正门大开,道路旁边站着两排甲胄鲜明的侍卫,又有百余名靓妆美服的女官宫娥前来相迎,齐齐向她下拜,恭敬而不失亲切地唤她:“太真娘子。”
    杨玉环甚是惊讶,回首看向高力士,问:“这是哪里?”
    “骊山温泉宫。”高力士浅笑着回答,随即引着她从昭阳门入宫,一边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从正门昭阳门进出,这可是历代皇后才有的礼遇啊。除了您之外,这温泉宫中再无一位嫔妃,陛下此番心意,还望太真娘子珍惜。”
    杨玉环默然不语,明艳绝伦的脸庞上亦无丝毫动容之色,每向前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羔羊。
    温泉宫乃是今上李隆基最钟爱的一座离宫别馆,位于骊山西绣岭北麓,由山前的会昌县城、山脚下的温泉宫城、山上的骊山禁苑三部分合而为一,临、潼二水和西绣岭东、西、南三面的山脊沟壑构成其外围的自然屏障,内有缭墙、宫墙和会昌城墙相围合,外有复道通向长安,规模宏大,布局严谨。行宫共建有六门、十殿、四楼、二阁、五汤、六园以及百官衙署、公卿府邸,山河之胜,尽览于此,鳞次栉比,金碧辉煌。
    内宫城分为东、中、西三院,其中东院乃是皇帝处理完政事后的日常起居之所,建有瑶光楼、飞霜殿、莲花汤、海棠汤、太子汤、星辰汤、玉女殿、虚阁、小汤、梨园等。飞霜殿内,新浴后的李隆基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袍,手执一管紫玉笛横于唇边,衣冠古朴,风仪清朗,悠然闲雅若深山隐士。见那思慕已久的佳人款款走来,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吹着笛子,唯有一抹温柔而欣喜的亮色,悄然于眸中浮现。
    殿中的宫女内侍皆已被遣散。杨玉环整装理袖,举手加额,以最隆重的礼节向这位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下拜,此时她眸中最后一滴泪也已干涸,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玉环,你终于来了。”李隆基朗然一笑,上前亲手将她扶起,然而欣喜之时,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了一张容颜萧索的脸,心下不由凉了几分,沉默半晌,才叹息般地问,“和朕在一起,就让你如此不开心么?”
    “妾不敢。”杨玉环淡淡开口,依旧面无表情,“身为大唐臣民,陛下一道圣谕,妾不敢不遵。然则此行实非妾心中所愿,妾虽卑微,却也有自己的本心,做不到强颜欢笑、以色事人,还请陛下谅解。”
    李隆基听罢只是一笑:“朕知道,想要你真心接受朕,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没关系,对你,朕有的是耐心。”
    杨玉环敛衽一礼,不卑不亢道:“多谢陛下.体谅。”
    二人便又无话,一时默然相对,颇为尴尬。李隆基温和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自从延和元年八月初三,父皇传位于朕,仔细算来,朕已经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帝了……玉环,对于这个皇位,你知道朕最深刻的感觉是什么吗?”
    杨玉环轻轻摇头,语气恭敬而疏远:“妾愚钝,还请陛下赐教。”
    李隆基叹了口气,很平静地吐出一个字:“累。”
    杨玉环讶然抬头,第一次直视这个她本应深深怨恨着的、至高无上的男人,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有过这样的日子么?每时每刻,都要防备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李隆基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很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防备那些服侍你日常起居的宫人、内侍,防备那些整日把忠心挂在嘴边、却又时常对你阳奉阴违的朝中大臣,甚至手足兄弟、妻妾子女都要防备,否则,他们就会心怀异志,把你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狠狠推下来,直接摔死。”
    杨玉环在他的注视下垂首不语,良久,才又淡淡开口:“世间之事,皆是有得必有失。陛下既贵为天下之主,拥有无尽的权力与财富,自然就再难如寻常百姓一样享受天伦之乐。”
    “天伦之乐?”李隆基含笑自问,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不,这太奢侈了。其实,朕只是想好好把握余下的岁月,找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听风赏月,秉烛夜话,和她在一起时可以暂时忘记帝王的身份,很轻松很自在地陪伴在彼此身边,一起说说笑笑……因为朕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杨玉环轻声道:“陛下后宫中三千粉黛,定有一人……”
    “自从与你相识,那三千粉黛便与尘土无异!”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诚挚,“玉环,朕只要你。或许在你看来,朕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但是,朕可以向你保证——别人无法给你的一切,朕都可以给你。”
    杨玉环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目光中不无讥讽:“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帝王的强权铁腕之下,又有什么是做不到、抢不来的呢?”
    若是换成别人,敢在皇帝面前说这样顶撞的话,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李隆基神色一冷,随即将一抹愠怒从眸中泯去,带着一点点挑衅的意味,浅笑着问她:“十八郎年少风流,家中得宠的姬妾只怕也不少吧?玉环,以你这样要强的性格,就甘愿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么?”
    被他一语说中痛处,杨玉环有些赌气地别过头去,红着脸一声不吭。
    李隆基得意地哈哈一笑,然后又肃了肃神色,走到她面前郑重道:“玉环,朕能给你的不只是权势与富贵,还有你一直渴求、却始终没能从十八郎那里得到的——一个男人忠贞不渝的真心。”
    杨玉环心中一震,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知有怎样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漾起,汹涌而来,有如潮汐。
    李隆基轻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殿外的玉阶上,眺望远处青山隐隐,以手指天,郑重盟誓,一字一句地朗声说道:“我李隆基以大唐皇帝之名发誓,今生今世只钟爱杨玉环一人,两相欢爱,生死不渝。自今日起,朕愿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锦绣天下,倾心厮守,直到百年。”
    就在她怔忪之际,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镶珠钿盒,拿出盒中金钗,亲手替她簪戴在云鬓之间。
    ☆、第73章 风泉(上)
    长安城外三十里处,一脉青山碧水中,有湖名曰“空翠”。空翠湖畔花嫣柳浓,一座典雅的私家园林依湖而建,正是盛王李琦新修建的别苑风泉山庄。那日灵曦在长安城中玩得十分尽兴,便又央求哥哥带她和紫芝、萧逸峰到此处小住几日。李琦欣然应允,遂出城后并未送他们三人回月轮峰,而是直接驾车前往风泉山庄。
    风泉山庄虽不大,景致却极为奇秀幽深,一砖一石、一草一木皆是由园林名家精心设计,尽得江南山水之妙。昔日紫芝家中未败落之时,也曾在城外风景绝佳处修建别业,彼时父亲裴珩官居四品,虽远不如盛王这般显赫,但十中三四,她家中也是经历过的。只可惜,富贵繁华如白云苍狗,朝来暮去,宦门千金一朝沦落为婢,如今再度见到此般胜景,难免心生怅然。
    灵曦难得出门一次,自打来到风泉山庄,就整日与萧逸峰一起游山玩水,并不需要紫芝陪侍。紫芝倒也乐得自在,这日闲来无事,便取了卷《楚辞》到池塘边的小亭中去读。四周寂静无人,唯有池中鸣泉之声不绝于耳,清泠悠远,宛如琴音。她正自看得入神,却忽觉冷风乍起,天色也骤然阴沉下来,抬头望去,只见顷刻间檐下已是雨倾如注。
    紫芝并未带伞,此时倚在亭柱上静听雨声,倒也十分惬意。苔绿花深,松竹成荫,池塘中春水盈盈,透过细密的雨帘望去,池边的亭台楼阁、奇石假山,都在烟雨迷蒙中变得模糊而遥远,而不远处那几株盛开的垂丝海棠下,却依稀有一个俊朗而熟悉的身影,白衣翩翩,渐行渐近。
    他从雨中来,手中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步履从容,仪态闲雅,风起时,那素白的广袖衣袂迎风飘飞,只在不经意间,便轻轻拂起她心上的细密涟漪。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他走进亭中的一瞬间,紫芝忽然想起了刚刚在书中读到的水神湘君。她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唤了一声:“盛王殿下。”
    李琦收起纸伞,随手抖了抖伞上的水珠,然后瞥了一眼她手中握着的书卷,笑道:“雨天躲在这里读《楚辞》,你倒是挺有雅趣的。”
    紫芝的脸微微红了红,低头道:“我见房中有书,就擅自拿出来看了,没想到……却被大雨困在这里。”
    李琦在亭中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的雨中景致,问她:“怎么样,我这里还不错吧?”
    “嗯。”紫芝微笑着点了点头,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轻灵柔美,“这儿人少,规矩也没有宫里那么大,我待在这里感觉挺自在的。”
    “言不由衷。”李琦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然后又含笑质问,“那你怎么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都不去找我说说话?”
    紫芝嘟起了娇嫩可爱的小嘴儿,低下头,故作委屈地小声说道:“我也想去啊,可是……人家哪里知道殿下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没空,若是碰巧赶上殿下心情不好,被赶出门去可怎么办呢?好不丢人的……”
    李琦被她逗得一笑:“就算心情不好,一见到你这么可爱的小家伙,肯定也立马变好了。”
    “嘿嘿,那是当然。”紫芝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雨声淅沥,泉鸣叮咚,她捏着书卷静静听了半晌,又忽然有些担心地说:“呀,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公主在外面有没有躲雨的地方?”
    “没事。空翠湖边有几间阁子,他们可以先进去避一避。”李琦倒似并不担心,凝神望着池面上腾起的淡淡水雾,须臾,又问她,“紫芝,你说……灵曦和萧逸峰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紫芝微微一怔,轻声道:“或许,公主真的是太寂寞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忽听一阵“吱吱”的轻响,竟是有一只小松鼠窜到了紫芝身后的栏杆上。她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来向后连退了几步,抚着心口笑道:“哎呀,这小东西,可真吓死我了!”
    那松鼠却不怕人,拖着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在亭子四周的栏杆上爬来爬去。李琦凑上前去看,只见那松鼠忽然停了下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他顿时心情大好,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去逗那松鼠。紫芝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略带几分孩子气的表情,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愉悦与温馨。
    半晌,那小松鼠终是被他逗弄得落荒而逃。李琦转过身来与她相视一笑,忽然淡淡开口:“紫芝,这两天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总是躲着人,我本来想问一问,却又怕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所以就不知该如何开口……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我的错了。”
    “啊?”紫芝先是一怔,然而一听他那关切的口吻,心中就没来由地漾起一阵暖意,慌忙摆了摆手,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解释,“不是不是……殿下待我这么好,我又怎么会不开心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能是心里有些事,感觉很乱,所以就想自己一个人藏起来……”
    “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李琦与她并肩站在栏杆前,侧首看向她时,笑容清朗而澄净,“我毕竟比你年长两岁,为人处世的经验也多一些,就算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也能帮你出个主意什么的。”
    “其实,都是些小事……”紫芝垂首捻着衣角,略一犹豫,还是把心中的忧虑向他说了出来,“本来,公主都答应我了,今年淑仪娘娘选拔女官时她还举荐我去应考,可如今公主在月轮峰修道,没有个一年半载,我也是不能私自回宫去的。这样一来,我至少要等到明年才能参加考试,若想得到正式的官阶……唉,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李琦听罢颇为不解。他出身皇室,身份异常尊贵,普天之下能与他比肩的人寥寥无几,所以在与人交往时,他反倒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地位,像杜若那般出身名门的世家千金他不会高看一眼,对紫芝、念奴等身份低微的小宫女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瞧不起。心知紫芝并非是那种热衷于功名利禄的女孩儿,他不禁有些疑惑地问:“怎么,做女官和做宫女,对于你来说差别就那么大吗?”
    “当然了。”紫芝很认真地点点头,清丽稚纯的面庞上微微露出几分忧色,“姐姐临走前反复叮咛,让我一定要想办法去求见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请他设法帮我爹爹洗脱罪名。可是,高将军位高权重,如果我一直只是个没有品阶的小宫女,他肯定是不会见我的。”
    李琦闻言不禁失笑:“原来,你千方百计地要考女官就是为了这个啊?想见高将军,我帮你引见不就行了?”
    ☆、第74章 风泉(下)
    “真的?”紫芝闻言惊喜不已,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拉着他的衣袖欢喜地说,“那太好啦!盛王殿下,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看到她眸光中骤然闪烁的明亮神采,李琦顿时也觉得心情舒畅,伸手轻轻一点她的额头,笑道:“说‘谢’字那可就太见外了。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我为什么不帮你?你呀,若是肯早一点跟我说,只怕现在事情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我……”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眉含笑,“本来是想找殿下帮忙的,可是后来一想……我只是个下人,哪里敢劳烦殿下为我做这些呢?”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李琦无奈地摇头一笑,想了想又说,“不过,如今高将军跟着父皇去了骊山温泉宫,估计至少也得住上一个多月吧,没办法,你只能再耐着性子等一等了。等过一阵子高将军回来了,我入宫时就带上你一起去……只是,高将军为人极其谨慎,轻易不会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这一点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紫芝乖巧地点了点头,眉目间却依稀闪过一抹黯然之色,“我知道,爹爹的这桩案子牵扯甚大,若是高将军想要避嫌,我是绝不会强人所难的。”
    李琦默然思索片刻,心中便已有了主意,于是又问她:“那你可知道,你父亲是因为何事获罪?”
    “那时我才十一岁,记的也不是很清楚……”紫芝低头抿了抿唇,似是在仔细回想,“当时只记得家中乱糟糟的,无论上下都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有一位姨娘还趁乱逃了出去,想必是害怕爹爹获罪,她也跟着下狱受刑吧……后来入宫后听姐姐说,才知道爹爹是被幽州节度使赵含章牵连,以贪赃、结党营私等罪名判了流放之刑,家产充公,未嫁女没入掖庭为奴。”
    “幽州节度使赵含章?”李琦喃喃自语,觉得这个名字甚是耳熟,“哦,我想起来了,大概是开元二十年的时候吧,朝中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信安王李祎受命讨伐契丹,户部侍郎裴耀卿和幽州节度使赵含章分别为副帅,得胜后俘获敌方的美人、财帛无数。赵含章一时贪心不足,坐赃巨万,父皇一怒之下将其杖于朝堂,流配瀼州,虽说没直接赐死,但因施刑太重,没多久赵含章就死在流放途中了。那时候我也还小,只记得父皇为此事盛怒不已,次年又派人彻查了一大批官员,流放贬谪者无数,其中应该也包括你的父亲。”
    这些事紫芝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起,想到父母兄长这几年在边地流放的艰辛,鼻翼一酸,双眸不禁微微沁出泪来。她慌忙别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用手轻轻揉了揉眼睛,涩声道:“那赵含章与我爹爹是表兄弟,又都喜欢品鉴古书字画、清雅珍玩,彼此志同道合,所以平日里私交甚好,闲暇时常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赵叔叔偶尔会送些贵重的礼物过来,爹爹推辞不过也就收了,但绝对称不上是贪赃结党的。”
    一阵冷风夹着雨丝吹来,紫芝身子一颤,不禁掩口打了个喷嚏。见她衣衫单薄,李琦撑开纸伞向亭外走去,道:“冷了吧?走,我先送你回去。”
    紫芝跟在他身后,行走时,梨花色的裙裾轻拂过地面上的雕花青砖。小亭外,天空中墨云翻滚,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细密的雨丝宛如一张巨网,笼住了一池飞泉碧水。伞不大,两人站在一起时几乎是肩挨着肩,远处隐隐有湿润的花香袭来,幽寂清绝,宛如梦幻。
    紫芝哪里敢让他替自己撑伞,于是主动从他手中把伞接了过来,无奈二人的身高实在相差太多,还没走多远,伞就已经几次碰到了他的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竭力把伞举得高一点,红着脸不住地道歉。
    “还是我来吧。”李琦笑着握住伞柄,又抬手在她头顶处和自己比了比,故意逗她,“行了,别跟我争了,谁让你长得那么矮呢?”
    紫芝嘟着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坚持,渐渐地,目光却落在了他撑伞的那只手上——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握在青碧色的竹制伞柄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与熨帖。良久,似是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李琦低头微微笑了笑,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天青色底子的油纸伞上,疏落落地绘了一整幅写意山水,雨珠从伞沿处簌簌滴落,水声叮咚,如怨如慕。伞下的人绮年玉貌,并肩走过落花满地的石径,绕过蛙声隐隐的池塘。紫芝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少年,他眉宇间的线条英挺明朗犹如刀刻,而与她四目相对时,那沉静深邃的眼眸中却隐隐流露出一抹温柔。
    浓云四合,烟雨迷蒙,冰凉的雨丝随风飘落在脸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动了彼此心中那根最隐秘的弦。她微笑,忽然间就想起那句诗来——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
    这场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空翠湖畔,快要被淋成落汤鸡的太华公主李灵曦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着,想要寻一个能避雨的地方,不料脚下一滑,却险些一头栽倒在泥坑里。她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望着前方同样全身湿透、却依旧步履潇洒的萧逸峰,跺着脚嗔道:“喂,你跑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萧逸峰回身冲她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走过来轻轻将她拦腰抱起,疾步向湖边的一座阁子飞奔而去。
    “哎呀,你……”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灵曦不禁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低呼一声。然而不知为何,她心中却似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浮升而起,难以言喻,却令人无端觉得欣喜。
    萧逸峰健步如飞,低头对她笑道:“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淋着雨吧?灵曦姑娘,得罪了。”
    毕竟是习武之人,就算在奔跑中也丝毫不会显得气息紊乱。灵曦闭着眼睛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只觉得自己的双颊一片火烫,好在那雨水凉丝丝的,脸颊上的红晕便也渐渐退去。雨水顺着发梢一滴滴地流下来,周围湿漉漉的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仲春时节野外幽寂的草木芬芳。
    隔着两层薄薄春衫,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触到他肌肤的暖意。记忆中,似乎从没有谁曾给过她这样温暖而安稳的怀抱,包括她至高无上的皇帝父亲,美艳而冷漠的母亲和姐姐,以及那两个颇为疼爱她的同母哥哥。萧逸峰,逸峰……她在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唇角不禁扬起一抹清浅笑意。
    那阁子并不远,当他走进屋中轻轻把她放下来时,灵曦竟忽然有些孩子气地想:多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永远都不要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