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笨拙的擦着慕瑛的眼泪,帕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慕瑛瞥见了帕子上绣着的一个“瑛”字,即刻身子僵硬,绷得笔直:“皇上!”
她的声音有几分冷,有几分硬,赫连铖唬了一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帕子,当下便明白了什么缘由,他呐呐道:“这帕子……是你母亲送进宫来的。”
“皇上,请将我母亲送给我的东西还给我。”慕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皇上应该能明白慕瑛的心情,慕瑛想念亡母之时,她给我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宝贵。”
赫连铖低下头,满脸羞愧:“过几日以后朕让人把东西送到映月宫来,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能不能将这块帕子留给朕?”
他要这帕子作甚?慕瑛皱了皱眉头,就见赫连铖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块帕子,淡淡的绿色,一角绣着一个没有完成的“铖”字:“这是朕的母亲……”赫连铖说得十分吃力,几乎是一字一句:“临终前给我绣的帕子。”
“啊!”慕瑛微微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哭着要内侍们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把这个铖字绣完,可他们不同意,说那是皇上的圣旨,她不能抗旨不尊,他们用白绫将她吊到了横梁上,朕赶到那里的时候,母亲刚刚好落气,她脚下的地面上落着这块帕子,上边还吊着一根绣花针……”
“皇上,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慕瑛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这深宫里的感情是如此淡薄,竟然会让一个五岁小儿亲眼目睹这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不多给一点时间,让生母皇太后将那个字绣完,这样说不定她与赫连铖也能见上最后一面。
“朕看到你母亲送进宫来的帕子,心里头生了嫉妒,可又充满渴望,若是朕也能有一块这样的帕子,由母亲亲手绣完整的帕子,那该多好。”赫连铖一双眼睛直直的盯住了慕瑛:“你能答应朕的请求吗?”
“皇上,那你也要答应慕瑛一个请求。”
“你说,朕答应便是。”赫连铖毫不犹豫点了点头:“不管你说什么样的要求,朕都答应。”
“还请皇上将国丧改为七七四十九日。”慕瑛稳了稳心神,将那几句盘旋在心头一直不敢说出的话说了出来:“皇上,这国丧三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应该知道,诚然服丧三年体现了皇上对太皇太后的一片孝心,可国丧三年非同小可,大虞的生产会倒退好几年,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对皇上治国不利,若是太皇太后在世,她定然也不会赞成你这般做。”
赫连铖默然无声,盯着慕瑛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开口:“准。”
一个字说出口,他全身都轻松了。
他不是不知道国丧三年的害处,上官太傅已经在他耳朵边上翻来覆去的说了好多遍,可他就是不想改——朕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谁都别想让朕屈服,大虞的百姓必须跟着朕一道为太皇太后服丧!
坚持了这么十来日,赫连铖的心又慢慢发生了动摇,他擦掉眼泪的那一刻,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他不仅是太皇太后的孙子,他还是大虞的皇上,他不可能不考虑到上官太傅的进谏。
可是没人给他台阶下,上官太傅或许是觉得绝望了,不再来劝他,高太后、太原王、灵慧公主没有一个与他再提起这国丧三年的事情,就算他想改,也要得有个来进言的人。
就在这时候,慕瑛来了。
她不仅说了充足的理由,更让他能保留住绣着她名字的帕子,倒也算是心满意足。望着慕瑛那弯弯的眉眼,赫连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慕瑛,朕不是个糊涂人。”
慕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朝赫连铖弯了弯膝盖:“皇上,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
“咱们”,这两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真是美妙,赫连铖心中一暖,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有了力量,忽然间没有那样悲伤。
此行的目的终于达到,总算是没有辜负高太后的嘱托,慕瑛站直了身子,看了赫连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只不过,高太后此举,颇有些奇怪。
为何要对外说是太原王劝服的?她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若真是为了自己着想,她便不会催促自己过来,肯定能想出别的法子。要说是为了不让赫连铖的名声有亏,那便该在赫连铖宣布国丧三年的头几日便想法子来说服他,而不是一定要到最后一晚才派自己过来,并且还要将这个劝服功劳归到赫连毓头上,不能让她不觉得怀疑。
若是这事情传出去,朝野上下肯定都会赞太原王仁义,为了天下苍生,不顾触怒皇上奋起进言罢?慕瑛推开门望了一眼外边站着的赫连毓,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色:“毓弟,你可以去与上官太傅说,皇上已经改了主意,国丧七七四十九日之期。”
赫连毓高兴得眉毛都要飞了起来,他朝慕瑛深深的行了一礼:“毓弟代大虞臣民多谢瑛姐姐。”
江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有瑛小姐,还不知道皇上会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瑛姐姐,咱们回慈宁宫向母后复旨去。”赫连毓步履轻快,一声素白的锦衣在这夜色里显得分外的白,衣袂飘飘,很快就从那树影间穿了过去。
慕瑛走在赫连毓身边,回想到赫连铖那悲苦的神色,恍然惊觉赫连毓与赫连铖相比,实在要幸运得多。
赫连毓出生便享受父母之爱,直到现在还有母亲在一力为他谋划,而赫连铖深宫里只有一个太皇太后可以依靠——现在,他可以依靠的这个人也已经走了,真如他所说,从今以后他便是孤孤单单的了。
不知为何,她的心微微发痛,或许是为了赫连铖,也或许是为了自己。
“瑛姐姐,你怎么有些不高兴?是皇兄责骂了你吗?”赫连毓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是过意不去,让你受委屈了。”
“啊,不,不,我是忽然想起我过世的母亲来了。”慕瑛低声道:“每次见到白色的招魂幡,我都会想到她。”
赫连毓一脸歉然:“瑛姐姐,是我和母后考虑不周,就此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慕瑛没有说话,心里只是在琢磨着赫连毓的话——是我和母后考虑不周——难道这是他与高太后一起商议以后才做出的决定?
☆、第 53 章
天空碧蓝,就如水洗过了一般,不时飘过缕缕白云,一群鸽子从天际划过,伴着那响亮的鸽哨,呼啦啦的扑扇着翅膀,几片白色的羽毛从空中飘飘然落下,慢慢落在了碧绿的草地上,似乎开出了一朵洁白的花。
映月宫墙边的桃花树上已经点缀了些小小的花苞,鼓鼓的尖出了一个个蓓蕾,好像美人噘着嘴在生气,又仿佛要等待着天上落下甘霖,琼浆玉露的浇灌能让这些花朵瞬间就开放。
皇宫里一片宁静,鸟儿在枝头的啁啾之声格外清脆,小筝立在树下,拿着一根玉如意不住的朝树枝上晃:“讨厌,快些走,别打扰我们家大小姐画画。”
二月十七,太皇太后的灵柩从皇宫东胜门运出,皇上赫连铖亲自率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跟着灵柩前往盛京皇陵,皇宫里剩下的人实在不多。灵慧公主作为太皇太后的孙女,自然也是要跟着前去盛京,顺便在那边祭祖,映月宫里就只有慕瑛一个主子。
今日春光晴好,慕瑛看着枝头小桃露出一点点绯色,有些想作画的兴致,让小筝带宫女搬出桌子画纸,就在桃树旁边临摹,眼见着已经将树枝给画出来,开始要话花苞,没想到一只鸟儿从空中飞过,额外奉送了些好东西,雪白的宣纸上一团黄绿,气得小筝拿了玉如意追着那只鸟儿打。
“小筝,你这样不行,你的玉如意太短,够不着,看我的。”熟悉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慕瑛一愣,抬头看了过去,就见高启笑着走了过来,从腰间解下软鞭:“我用鞭子把它抽走。”
“别别别。”慕瑛放下笔,慌忙制止他:“阿启,随它去罢,我才画了几笔呢,不碍事。”
这鸟儿也管不住自己要做什么,高启跟着小筝这般孩子气,看着仿佛又不像那个温润如玉的贵家公子了。
高启走了过来,看着那宣纸上已经有了树枝的轮廓,不由得叹气:“哪里才几笔,都已经快成了雏形。”
那团黄绿的东西正好在宣纸的中央,实在有碍瞻观,小筝走了过来,将那张宣纸卷起扔到了旁边的小篓子里头:“成了雏形也没法子,只能当废纸扔了,该死的鸟儿,哪里不好飞,要从我们家大小姐的画纸上过呢。”
“阿瑛,我发现了宫里有一个地方的桃花已经开了,不如去那边作画?”高启含笑望着慕瑛,才过了一个月,慕瑛好像就高了几分,眉眼已经长开了些,渐渐有了少女的风情。
“什么?桃花就开了?”小筝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哪里哪里?”
“宸寰殿。”
慕瑛轻轻“噫”了一声,宸寰殿,那不是赫连铖的母亲贺兰氏,生母皇太后曾经住过的地方吗?最开始她是先皇的司帐,后来被送去冷宫,然后被太皇太后接去万寿宫,等生了孩子被封中式,她就迁到了宸寰殿,而赫连铖则依旧跟着太皇太后生活。
宸寰殿,是生母皇太后落气的地方,很多人都不敢往那边去,直到赫连铖登基以后,重修宸寰殿,那边才渐渐有人走动。因着生母皇太后生前最喜欢种花,故此赫连铖特地拨了几个花匠去了那里打理园中花木,那边桃花开得早,或许也是与花匠们打理得好有关系。
“阿瑛,去不去?”高启站在那里,眼中有殷殷之意。
“去。”慕瑛点了点头,她忽然想去看看那里,想看看生母皇太后与赫连铖绝别的地方,那里应该曾经有不少的眼泪,深深的渗透在青砖里边,虽然泪痕已干,可站到那里,应该依稀能闻到昔时悲伤的哭泣。
高启陪着慕瑛朝外边走了去,小筝带着几个宫女提着桶子笔架,小内侍们扛着桌子,浩浩荡荡的朝宸寰殿出发。亏得此时宫中没有什么人走动,否则这一路下来,定然会有不少人问这是要去作甚。
宸寰殿离映月宫有些远,约莫走了半刻钟才到。抬头看了看那块牌匾,暗蓝的底色上头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宸寰殿,慕瑛不禁有一丝丝伤感,赫连铖的母亲过世已经快七年了,昔日红颜不再,可宫内花开花落,依旧繁华。
门口有两个内侍,见着高启与慕瑛过来赶紧弯腰:“高大公子。”
宫中的人或许不认识慕瑛,却一定会认识高启,他在宫中已经呆了快四年,赫连铖也曾经带着他到这宸寰殿来过多次,看门的内侍自然不会陌生。
高启朝两人点了点头,身后的长随塞了一块碎银子:“我们家大公子与慕大小姐要进来赏花作画。”
内侍脸上露出欢喜的颜色:“昨儿桃花已经开了,白桃红桃都有,今年开得更盛了。”
慕瑛听了心里欢喜,赶紧跟着高启走了进去,这宸寰宫是彷着江南的建筑风格,进门就是一块照壁,过了照壁,里头跟别有洞天一般,视野极其开阔。一幢宫殿旁边,有一片粉白嫩红,正是那盛开的桃花。
小筝惊呼了一声,扑着朝前边跑了过去:“桃花真的开了哎!”
慕瑛微笑着摇了摇头,小筝进宫以后虽然收敛了些,可性子还是这般急躁,丝毫沉不住气,看见点新鲜东西就会惊呼出声。
宫人们抬着桌子过去,七手八脚将东西放好,个个抬起头来观赏桃花,啧啧惊叹:“宸寰宫这边的桃花可真是开得好看,比映月宫的品种多了不少,而且显得格外水灵。”
高启陪着慕瑛慢慢走了过去,春风十里,桃花朵朵,蛱蝶绕着花枝翩翩起舞,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阿瑛,这桃花美不美?”高启攀住一枝桃花,朝慕瑛晃了晃:“你看,这桃花跟别的桃花不一样,一根树枝上攒了好多朵,密密匝匝,花瓣大,而且也格外香。”
“唔,我倒是更喜欢那边的桃花。”虽然高启手中的桃花确实花多朵大,热热闹闹,显得春意盎然,可她却更喜欢那边比较清冷的一种,淡淡的粉白,一枝上不过七八朵,稀稀疏疏,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咦,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呢?”高启有些奇怪,手指弹了弹树枝,几片殷红的花瓣飘飘然的落了下来,坠入脚边的青草地里,残红数点。
“我也不知道。”慕瑛微微一笑:“我就爱看这种。”
“阿瑛,你还记得诗经里那首诗吗?”高启将手一松,树枝瞬间弹了回去,枝条簌簌,他的肩膀上落下了几点殷红,给白色的衣裳增添了些鲜艳。
“哪一首?”高启的目光暖如春阳,灼灼的望着她,让慕瑛有些不好意思,悄悄转过了半张脸,假装正在欣赏桃花。
“就是那首描写桃花的。”高启没有让她闪避,转身走到她的面前:“桃夭,还记得否?”
慕瑛静静的看了他一眼,点头:“自然记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首庆贺新婚的歌曲,主要是咏唱新娘就如桃花一般美丽,嫁去夫家能宜家宜室,高启提起这首诗,是何用意?难道他还在执着着上次他曾经提到过的话?
“阿瑛,以后我要娶你。”
这句话已经被她封在心底深处,而此时,借着《桃夭》这首诗,它又慢慢的从记忆的匣子里钻了出来,就如春天里的藤蔓,迅速的攀爬了上来。
“阿瑛,我为什么提到《桃夭》,就是希望有一日,我能骑马过来娶你,而鼓乐奏的就是这首歌。”高启的笑容依旧是那般温和从容,仿佛他提到的事情就必然一定会发生:“阿瑛,太后娘娘说我今年十四,不适合再在宫里住着了,我过些日子就要出宫了。”
“恭喜你。”慕瑛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在宫里住着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内心深处渴望的是宫外的自由自在——虽说慕府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地方,可总要比宫里强。
高启的脸色有些沮丧的神色:“可是以后我就要看不到你了。”
慕瑛心里微微一动,有些窘迫,高启说得这般自然,让她有些心慌意乱。
“阿瑛,你要等着我,等着我去大司马府求亲。”高启走上前一步,盯住了她的脸孔不愿移开目光:“我心悦于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阿启!”慕瑛只觉得耳朵发烧,第一次听到这种大胆直白的话,让她几乎快要停止了呼吸。她想挪开步子,可半分也动弹不得,只能倚靠着桌子站定了身子:“阿启,你快别这般说,被人听见了该会如何呢。”
“阿瑛,你别躲避。”高启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相信我,这一辈子我都会真心对你,绝不会有半分虚假,我会为了你快乐而去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只要有我在,就会尽全力来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恍恍惚惚间,慕瑛见到了一个身影倒在她面前,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白羽箭。
那便是高启,从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保护着她,他的关注无处不在,柔情就如洪水将她吞噬,让她几乎要淹没在这春水之中。
“怎么样,好不好?”高启的声音是那般温柔,就如阳光照射进了她的心房。
说个“好”字仿佛很容易,可那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慕瑛猛然抬头,正对上了高启柔情脉脉的眼睛:“阿启,这些事情不是我能答应的,求你不要再提。”
☆、第 54 章
宫里寂静了差不多半个月,忽然有一日喧哗了起来,就如一锅平静的水,忽然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儿,锅底柴火旺旺,国内热气腾腾。
不关心的人,吵闹得再厉害也不会去管,而自有喜欢看热闹的宫女会来通风报信。
“皇上回来了!”映月宫里很快得了消息。
慕瑛正与小筝在廊下逗着一只鹦哥说话,听到外边有人嚷嚷,小筝从朱红上的扶栏那边探出身子:“兰心姐姐,皇上回来了,公主殿下怎么还没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