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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我小时候那些坏水儿,那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装。”
    单军自己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怎么就那么坏,坏得整个大院儿提到他牙都直痒痒。
    “到军区门诊部偷针管儿灌上红药水喷人,爬后头林场的果树上偷果子,早上六点半吹起床号,之后大喇叭里放半个小时的中央人民电台广播,我和翔子早上去食堂拿牛奶的时候,溜进广播站,翔子把那广播兵骗出去,我进去按一通按钮,那边刚起床,吹熄灯号了,熄灯号吹完吹上班号……”
    说起大院儿里的故事,那就没完了,单军自己都多少年没回忆过了。说了这么多,单军自个儿都觉得当年够损的。夜里疲累,周海锋爱听,单军也就一直说给他听,给他提神。
    他说起那些年在司令部的中心广场上,一到夏天就放露天电影,干部、家属还有官兵都带着小板凳去看,他领着他的队伍抱着汽水瓶子,坐到荧幕反面去,倒着看,一人一个手电往荧幕上照,捣乱,警卫连的警卫一过来抓人,他们就鸟兽散,专往树林缝里钻,跑得那些小战士气喘吁吁的。
    “哈哈!”想象一下那个景象,周海锋也听笑了。
    “这么说,你对我还算客气的了。”
    “那是啊,你是没见我小时候是怎么跟你们警卫连战斗的,打小那就是阶级敌人!”
    小时候他们特爱逗这些“解放军叔叔”,因为在院儿里干了坏事儿都是他们来阻止,所以单军很早就领略了毛主席老人家那句精髓:“与人斗,其乐无穷。”他跟这些解放军叔叔斗,也是其乐无穷。往哨兵脚边扔小炸炮,往抓他们抓得凶的几个排长的大盖帽里抹胶水儿,最坏的一次单军领着那群小子偷偷摸进了军训区的装备场,那里有“大家伙”,除了“大解放”军卡,还有主战坦克,他们爬上了坦克,单军直接骑在炮筒管子上,那些兵发现了,跑过来抓他们,他们跳进了坦克里,关紧舱门,琢磨着要开坦克,把外头那些兵吓得一身冷汗,单军看过别人开坦克,他真能给摸出门道,那天要不是警卫到机关楼把他老爹找来了,单军搞不好真能把那坦克给开出大院儿!
    单军是真淘,可淘归淘,跟那些兵斗归斗,那是斗出了交情斗出了友谊,有好事儿他也没忘记这些“叔叔”。在计划经济时代,大部分老百姓物资匮乏,军区大院是比较特殊的,有自己的农场,林场,肉厂加工站,物资充足,而且都是指标配发,家属的水果那是一筐一筐地发,油票鸡蛋票罐头票冷饮票,还有成箱的压缩饼干,像午餐肉之类的罐头都是军队特制特供的,包装都是军用铁皮盒子,盖着部队编号的戳,表示部队专供,外头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同样的。单军经常给那些兵带点儿好吃的,好玩的,连他爹的烟他都拿去过。所以说单军绝对不死脑筋,懂得光打不行,还得拉拢,他不白贿赂,套点儿晚上熄灯号之后的夜间口令,那是小菜一碟。
    这些战士表面上抓他们,实际上也喜欢逗他们玩儿,都是二十不到的半大小子,自己还是孩子呢。单军跟周海锋说,那时候他们特爱干一件事儿,在几幢老房子的外墙角搭几块砖,弄成个灶烤东西吃,烤苹果,梨,罐头肉,还抓过假山池塘里头的鱼来烤过,每次都把人家的屋子外头熏得烟火缭绕的,墙上熏黑一大片,被屋里的人发现了追出来大骂,他们撒丫子跑了,人家就问巡逻的警卫是哪家的孩子干的,其实巡逻兵都看见了,也装傻说没看着,后来单军他们再烤的时候,就给这些兵也留一份,让他们也偷吃两口,几个小战士和几个孩子一起窝墙角做贼似的吃,别提多乐呵了。
    “我怎么还听说,你还有个‘老丈人’的故事。”周海锋含笑问他。
    “……操!这都谁跟你说的?……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单军急了,晒黑的脸上还难得地透着红,窘迫。
    “……那都是整治我的……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39章
    这“老丈人”的段子历史久了,还是单军七八岁的时候,当时年轻的单司令和林红玉的爸爸是正副手,一个主训一个政工,搭档,两个孩子又近,单司令就开玩笑说你闺女给我小子得了,林红玉她爸说行啊!单司令当场就叫儿子喊“老丈人”,单军哪懂那什么意思,以后在院里只要见着林红玉她爸,也不喊林叔叔了,一口一个叫“老丈人”,整得一个院儿的大人都直乐。后来单军长大点儿了,懂了,自然再也不叫了,可总还有那些当兵的逗他,见了他就问:“军军,你老丈人呢?”问完了就哈哈大笑。
    所以单军后来想,他始终对林红玉提不起兴趣,八成就因为这些糗事。现在他大了,大院里的兵都不知道换了几茬了,这段子就不可能还有几个知道,现在周海锋居然冒了这么一句,单军脸都丢尽了。
    “你都听谁说的?”单军气急败坏。
    “听首长说的。”周海锋好笑地说。老政委在家,也喜欢和周海锋聊聊天,就常说起单军小时候的逗乐事儿,老爷子每次说起来,都哈哈笑。
    “……这老爷子,尽给我坍台!”单军咬牙切齿。
    周海锋倚着山壁,在夜风里扬着嘴角,微微地笑。单军侧头看他,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周海锋的神情放松、安宁。
    “你呢?”
    单军停了一会儿,侧过头,问。
    “也说说你小时候。”
    “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说说呗。”单军说。
    周海锋望着山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家在城郊,华电。知道华电吗。”
    华电是城北一个国营大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这个城市数得着的大厂,最鼎盛的时候有上千号工人。
    “家在厂区宿舍。爸妈是华电的双职工,经常三班倒。”
    周海锋告诉单军,他小时候跟着他哥,父母太忙,所以没有时间管他们。他们那儿冬天屋里是烧煤炉的,一个铁围子围起来,里头烧煤球,上头封盖。“那玩意儿,比60迫还难对付。”那个年代点煤炉过程的复杂,现在人已经很难想象了。
    “你们玩打仗,我们拖煤球。你们砸子弹壳,我们搓煤渣。”周海锋笑笑,“也算是玩儿吧。”
    单军听着,没吭声。
    周海锋说了几件小时候的调皮事儿,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也淘过。跟着他哥和他哥那帮同学,也胡闹过。单军听得出来,在他哥上战场之前,这是个普通、平静的工人之家。
    单军开始后悔问他,因为让周海锋回忆童年,就离开不了他哥的回忆。
    “你怎么会做菜的?”
    单军转移话题。
    “学的。不会就没饭吃。你以为都像你,有现成的。”周海锋看了看单军,温和地一笑。
    “我哥当兵以后,父母倒班没法管饭,每天要自己对付,所以小时候其他的记得的不多,倒是围着灶头做这个做那个,记得特别清楚。”
    单军听着他平缓的语调,心里有些发闷。
    “你后来怎么一个人住阁楼?”单军早就想问。
    “那是我亲戚的地方,原来是放杂物的。她搬家以后,我高中的时候搬进去,住到当兵。”
    “你不在家住,你父母同意?”
    单军也总想一个人在外头住,自由自在没人管,可那不可能。
    “他们离了。”
    “……”单军一怔,半天没说话。
    “什么时候?”
    “初中。”
    儿子的牺牲,带给一个家庭的巨大打击不是只有失去亲人,长期的痛苦和阴影造成的是分崩离析的后果。
    “我那会儿,看什么都不顺眼。抽烟,逃学,打架。跟着一群社会地痞,每天在大街上无所事事,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打两拳。打游戏机,离家出走,因为逃学次数太多,快要被开除了。”
    “……”单军震惊了。如果不是周海锋亲口说出来,单军根本没法相信。如意不夜城里的那场架,那时候他知道周海锋以前也没那么老实,但是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反差强烈的过去。
    “那你怎么上的九中?”
    “想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他们离婚以后,我妈又成家了,我想一个人单过,就考出来了。九中有勤工俭学,打打零工也能养活自己。”
    “怎么不去找你爸?离了婚就不管你了?”
    单军有股火在往上拱。
    周海锋没回答。
    “他没法儿管。”
    周海锋半天才说。
    “怎么没法儿管?”
    “……行了,不说这些了。”
    月亮西移,洞里的呼噜声还在继续。离预备行动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单军对周海锋说,去睡会儿吧。我警戒。
    周海锋没再拒绝,后面还有硬仗要打。他没有进洞,就坐在原地,把钢盔摘下了,向后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后脑搁在冷硬不平的山岩上。单军看着,杠了杠他。
    周海锋睁开眼睛,单军拍了下自己肩膀。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单军也看着他。
    眼神相接,周海锋微微笑了笑,没有废话,身体靠了过去,将头倚在了单军肩上,闭上了眼睛。
    万籁俱寂的大山,只有夜风簌簌的声响。月光朦胧地笼着这个山岩的平台,笼着两个坐着倚靠的战士。
    单军听着周海锋逐渐均匀、深沉的呼吸。他累了,陷入了沉睡。
    夜风带着凉意,单军轻轻抽出了手臂,将周海锋揽进了怀里。
    他低头望着周海锋的睡脸。睡梦中也带着冷峻,还有在夜色下苍茫和深沉的孤寂。
    单军的心里弥漫着一种疼痛,从周海锋说起以前的时候。
    他低头凝视他,目光慢慢掠过他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停在紧抿的薄唇。
    那是完全的男人的嘴唇,带着坚硬的线条,还有干净的青色茬印。
    单军凝视良久,像被什么牵引着,低头渐渐靠近,轻轻覆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没有停止。
    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想这么做,但这么做的时候,已经无须思考……
    凌晨的黑暗里,通信站的帐篷和通信车非常安静,困倦的哨兵百无聊赖地守在岗哨上。
    他们没发现地面匍匐接近的黑影。突然两条黑影窜了起来,一边一个捂住了哨兵的嘴,将人拖进了草丛。
    按照演习规则,他们挂了,这俩哨兵只能惊愕地傻瞪眼。那边察觉了动静刚喝问“什么人?”就被人用枪顶住了后腰眼:“别动!”
    咣咣两声,发烟手雷炸开被扔进了通信帐篷,激起里头一片惊慌失措的叫骂,一个军官反应过来,大叫:“保护电台!”可是晚了,五个一身迷彩脸涂油彩的兵破门闯入,周海锋端着微冲对着帐篷上方“哒哒哒哒”就是一梭子,放下枪,面无表情:“对不起,首长,你们阵亡了。”
    几个正要去发送警报信号的人泄气地停下了动作,因为这一梭子代表这帐篷里所有人已经都是死人了。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想造反啊?这是导演部通信站!”一个少校军官暴跳如雷。
    “对不起首长,战争时期特殊情况,你们的电台我们征用了。”
    周海锋示意唐凯他们行动。
    “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翻天了你们!现在你们五个取消演习资格!警卫员!给我缴了他们的枪!”
    这少校怒火冲天,他参加了那么多次演习,头一回遇到敢拿着枪闯导演部的兵,简直无法无天!
    两个警卫员上去刚要动手,单军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枪口对着那少校:“首长,空包弹近距离也能伤人。”
    “……反了!反了!”少校目瞪口呆。“我要处分你们!”
    “退后!”单军吼。
    “行了,都让开吧。” 后头有个人发话了,声音不高,军衔是个上校,看起来是这个通信站的坐镇主官。
    “首长,他们……”
    “人家说的对,你们都是死人了,还缴枪,拿什么缴?”上校挥了挥手:“让开吧,我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周海锋右手敬礼,几个人迅速到设备前,一个不甘心的电台兵忽然从掩体后窜出来,飞快地拽掉了一把接头,线路在地上散了一地。
    “哎你!”小山东急眼了,揪起那人领子:“把接头给我接上!”
    军用电台复杂,接头一大堆,一个接头对应一个接口一个线路,错一条都不行。电台兵傲慢地把臂章一撕:“晚了,我光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