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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枯荣手那对师兄妹剑走偏锋,亦正亦邪,而且两人分一部绝学,稍稍差了一层,北刀关锋早早归隐,留个徒弟尚未成名,已经陨落,也稍差了一层。但山川剑是武林无冕之尊,南刀开宗立派、补全绝学,这两人却实打实地堪称一代宗师。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辈出,正是极盛之时,多少绝学重现人间,多少轶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乐道——”
    周翡被他三言两语说出了一身战栗的鸡皮疙瘩。
    谢允手中的笔杆却突然在桌上一划,那半干的小山被他涂成了一团,他话音倏地一转:“可是这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太短命了,一阵风的功夫就过去了,山川剑与南刀先后亡故,枯荣手失踪,北刀封刃,纵然有令堂这样的后人,却也为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繁杂的庶务所累,这些年都没什么进益,日后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枢穷凶极恶地袭击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为他想再上一层楼——只可惜,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和脏手段,我看他还是拉倒吧。”
    他手一松,任凭裂缝的旧笔杆摔在桌上,“啪”一声。
    周翡心里跟着一跳。
    谢允低声道:“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注)……你说是天意还是人为?”
    这时,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谢允的话音也就跟着停住了,他目光一转,好像顷刻间就从方才盘点的古今中走了出来,从怀里取出一点零钱,递给周翡道:“我看那两位也要收摊了,替我送他们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纳闷道:“你不是自己还贫困潦倒写小曲呢吗?怎么走哪在哪仗义疏财?”
    谢允摆手道:“身外之物、权宜之计,不能没有,但也没那么重要,不如红尘相逢的缘分珍贵,拿去吧。”
    周翡当即被这酸唧唧的腔调糊了一脸,意识到谢公子确乎是个称职的小曲话本作者,抓过零钱,又倒了杯茶水,给那唱哑了嗓子的歌女端了过去,说道:“姐姐,你歇一会吧。”
    歌女忙起身道谢,颇为拘谨地收了她递过去的钱,小声道:“姑娘既然给了赏,便点一曲吧。”
    周翡没料到给了钱还不算完,顿时好生发愁。
    别说曲子,连山歌她也没听过几首,那毁容的歌女面带愁苦,唱什么都凄凄惨惨的,实在不是什么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么说才不让人察觉出自己不爱听来,谢允便也收了笔墨走过来,插嘴道:“小孩子家听不出什么好赖来,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费嗓子,说个热闹点的故事哄她早点去睡觉就得了。”
    周翡:“……”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了谢允一次,因为这句听着还是像讽刺。
    那歌女见他们这样客气,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便轻轻地压着嗓子说道:“既如此,我与二位说一段时事吧,道听途说,不见得是真的,博诸君一笑——近日来,听闻南北交界之处,着实出了几件大事,还有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们就是从南北边界走过来的,听着这个开头,便觉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来了兴趣,她抱起一碗米酒,慢慢地喝、仔细地听。
    “据说此人是一位女侠,隐居深山,习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的了不得。”
    周翡一边听,一边想道:“女侠、了不得,还在南北交界附近……说的不会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声音虽轻,却十分引人入胜,只听她继续道:“……她一出关,便遭遇了北斗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围华容城,当时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侠凭一己之力,力克北斗,杀了禄存星,冲出一条血路,毫发未伤,飘然而去,而后千里独行奔衡山,客栈打抱不平,设巧记引出青龙主大魔头,截杀于衡山脚下,人人称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后?”
    周翡一口米酒呛进了气管,咳了个死去活来。
    歌女还以为周翡是听故事听得太入神,便笑道:“据说这位女侠是南刀之后,二十年,破雪刀又重现江湖了。”
    ☆、第65章 卖戏
    “假如你说话靠谱……”
    马车辘辘地往前滚着,拉车的马屁颠屁颠地迈着四方步,周翡把谢允独霸的车夫宝座抢走了一半,手里无意识地玩着一根马鞭,全无心欣赏沿途灵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谢允抗议道:“我说话本来就靠谱,你见过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满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数家珍的?”
    耳朵长嘴碎有什么好骄傲的?
    周翡没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摆摆手,简单粗暴地说道:“按着你那个‘层次’的说法,我顶多是个二流货色。”
    谢允哼了一声,接道:“状态好的时候能算。”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见那说书的把我说成什么了?”
    谢允摇头晃脑道:“连跳两级,技压顶尖高手,直接奔着一代宗师去了——别的宗师不值一提,个个胡子一把孩子一帮,在青春貌美这点上就远不及你,听得我都快给你跪下了,大侠,小的以后不干别的了,专门给你赶车行吗?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儿捅下来?”
    吴楚楚莫名其妙地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呃……不对,你们俩又开始说话了?”
    谢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们在说一代名侠‘周断刀’的故事。”
    周翡:“……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谢允有恃无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侠能把马车赶到南疆去。”
    周翡:“……”
    谢允仍不肯见好就收,没完没了道:“就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侠’啊,到时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饭。对了,大侠,你会唱‘数来宝’吗?要不然我临时教你几句?”
    周翡忍无可忍,一脚扫了出去,谢允就好像一片灵巧的树叶,轻轻地“飘”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个惊险又好看的把式,风度翩翩地掠上了车顶,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吴楚楚下意识地伸手盖住自己的脑袋——怕他老人家将车顶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赶得不得法,还是拉车的驽马屁股上有老茧三尺厚,怎么也不肯再加速,那马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
    周翡怒道:“这其实是踩了高跷的驴吧。”
    她听了歌女那段耸人听闻的“武林轶事”,足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一会梦见北斗四圣凑了一圈太极八卦来围攻她,一会梦见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当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着脚转了好几百圈,第二天睁眼醒了还在头晕眼花。
    可是这么没烟儿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周翡忽然皱皱眉,想出了一种可能性,问车顶的谢允道:“你说会不会是沈天枢在背后阴我?”
    “怎么阴?”谢允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昭告天下,说自己败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周翡:“……”
    也对,沈天枢他们那帮成名已久的大坏蛋,干不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再说大动干戈地对付她一个无名小卒,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谢允又慢吞吞地说道:“你不经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家伙对北斗积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条贪狼星被个什么野孩子打得满地爬的谣言,连沈天枢自己都计较不过来了,一般不会有人当真。”
    周翡奇怪道:“谁闲得没事编这种谣言,有意思吗?”
    “有啊,”谢允十分逍遥地晃荡着两条长腿,“所有人都在泥沼里愤世嫉俗的时候,总是希望能有个英雄横空出世的。不过呢……你的情况特殊一点,巧就巧在青龙主真死了。”
    三春客栈旁边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窗户缝后面有多少个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周翡在三春客栈跟九龙叟大打出手确实闹了好大动静。
    后来在衡山,除了他们仨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里了——殷沛连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认,想来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造谣或者澄清什么。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栈出没过,没多久青龙主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从局外人的角度一想,好像还真有点像真的。
    华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听途说,三春客栈的事却能以讹传讹。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真敢单挑青龙主,赢了人头后飘然而去……那她挫败沈天枢的事听起来顿时显得真了不少。
    周翡干巴巴地说道:“我娘肯定会打死我的。”
    谢允从车顶上探出一个头来:“你还有心事想你娘?唉,真是不谙世事。阿翡,我劝你啊,从现在开始夹起尾巴做人,能不动手尽量别跟人动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尽量装死,让他们传去,只要你不露面,不闯新祸,他们过一阵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较简单,她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李瑾容都一直说自己没得到破雪刀的真传,她自己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就整天让人“传人传人”的叫,感觉还不够给祖宗抹黑的,因此当时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谢允的话。
    可能是前一段时间过得太惊心动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直堪称太平。
    谢允写完了他那出荒谬的新戏,周翡则终于把马车赶顺溜了,吴楚楚也越来越没有大家小姐的矜持。
    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周翡好像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童,每天胆战心惊地担心别人揪住她“考试”,只有抓紧一切时间,不分昼夜地磨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连吃饭的时候她都不闲着,周翡时常吃着吃着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筷子尖。
    谢允将筷子伸过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为刀,一招“分海”敲了过去,谢允的筷子应声而折。
    谢允:“……”
    吴楚楚只好忍无可忍地出面调停:“食不言寝不语,打架也不行!”
    当然,周翡也没有太过躲躲藏藏,毕竟,没人猜得到所谓的“南刀传人”长成这样,在一路上越发千奇百怪的江湖谣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经从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侠”,变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阳,谢允的“寒鸦声”正式完稿,三人也便安顿下来。
    傍晚时分,谢允动手给自己改头换面一番,他给自己贴了两撇小胡子,还不知怎么涂涂抹抹了几下,在脸上弄了几道皱纹,一转身,他就从一个翩翩风度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个满口“呜呼哀哉”的中年书生,惟妙惟肖,几乎是大变活人。
    谢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现在老朽就是‘千岁忧’了,怎么样?”
    周翡如实评价道:“你要是往小碟子里一躺,吃饺子的时候可以直接蘸。”
    谢允拿扇子在她头顶一拍:“丫头无礼,怎么跟老爷说话呢?”
    周翡伸手拨开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头一回给人装丫头,在王老夫人身边的时候还能蹭马车坐。可是老夫人身边带个小丫头正常,一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大爷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爷们儿身边也带个小丫头……那不是老不正经吗?
    谢允听闻她的顾虑,十分震惊地问道:“你居然以为千岁忧是个正经人,你怎么想的?天下久试不第的书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写淫/词艳曲,怎么从中脱颖而出?”
    周翡:“……”
    谢允挤眉弄眼地冲她招招手,说道:“我卖戏去,吴小姐是大家闺秀,我带在身边觉得多有不便,你呢,怎么样,敢不敢跟我长长见识?”
    周翡觉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经沾过不少血,依然觉得跟一个写淫/词艳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谢允:“去不去?不去我可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谢允似乎对邵阳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都“宾至如归”似的,沿途指点风物,侃侃而谈,周翡都怀疑他是编的。
    见他又驾轻就熟地钻进一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巷子,周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熟?”
    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在这要过饭。”
    周翡:“你……啥?”
    “我小时候,老师嫌我太娇气,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让我分文没有的出去要三年饭,还答应只要我三年以后没饿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帮混过,混得不太好,丐帮虽然自称是白道,但是这帮花子里有好多不是东西的滚刀肉,大乞丐欺负小乞丐蔚然成风,很不友爱,我只好愤然叛出,剃了头去当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点,有些秃头还真能念几句经,会念经的要饭就轻松多了,特别是我还十分英俊潇洒……”
    周翡当他放屁,木着脸,压低声音问道:“令师没被诛九族啊?”
    谢允顶着中年书生那张老脸,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将折扇打开忽闪了几下,叹道:“你自己非要问,说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么了?”小巷子一头,突然打开一扇窗户,一个女人冒出头来,她探出半身来,托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睨了谢允一眼。
    那女人长得说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长,半睁不睁的眼角好像挂着一条小小的钩子,神情倦怠,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她素白的鹅蛋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千岁忧先生,几年不见了,风流依旧。”
    谢允冲她一拱手:“老板娘,几年不见了,被你颠过去的众生怕是站不起来啦。”
    “老板娘”听了这番油腔滑调,非但没生气,反而有点得意,冲他一勾手指道:“带好东西了吗?带了就上来,没带就滚,老娘不招待你这种穷酸。”
    谢允哈哈一笑,回头冲周翡招招手,小声道:“这是金主,卖了钱给你买把好刀,一会好好说话,别捅娄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周翡见过岳阳外的粗野村妇,见过吴家的夫人和千金,见过疯疯癫癫的段九娘……可是这个“老板娘”跟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柔软得好像怎么折都可以。
    周翡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知什么叫做“风尘气”。
    小巷尽头有一扇很窄的门,一看就不是正门。楼上的老板娘亲自下来给他们开了门:“进来……咦?”
    她忽然看见了谢允身后的周翡,睁着一双桃花眼有些惊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拐来的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