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杯子起身,衣袂飘飘地对姜洛又躬了躬身,抬脚走人。
走下台阶时,他倏然转过身来,对姜洛道:“小阿洛还没去过碧漪堂吧。一起?”
姜洛摇头。
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得到,跟着皇帝去往碧漪堂的那些王公大臣,多半都是姜皇后认识的。
眼下单单一个穆不宣,都能让她在捂马甲上耗费心思,连杯茶都喝不完。更别提碰着其他人,她不想这好好一个端午全浪费在捂马甲上。
却听穆不宣道:“宋国公也在碧漪堂。你不去见见?”
姜洛道:“他……”
说曹操曹操到,姜洛话没说完,旁边扶玉道:“娘娘,宋国公过来了。”
姜洛便略过穆不宣,看向他身后。
栽满栀子花的小径尽头,此刻有一人正稳步走来,那周身气场,大马金刀,器宇不凡。
而当他望过来,无需做出什么表情,就已经让旁观者觉得他威严甚重。隐隐间,似有岁月也无法消抹的铁血之气从他身上传开,把栀子花的浓香都给覆盖了去,正是曾久经沙场的宋国公姜序。
穆不宣回头见到来人,当即一笑:“我正要回碧漪堂,怎好劳烦宋国公亲自过来找我。”
姜序面无表情道:“陛下命我来的。”
言罢,绕过穆不宣,向着亭子里的姜洛行礼,道了句皇后娘娘安好,又问病可好些了。
姜洛道:“谢父亲关心,我好得差不多了。”
姜序应道:“这便好。”
不知是因为有穆不宣在,还是因为姜序本就话不多,再问了句姜洛有没有见到她母亲,得到回答后没有多留,领着穆不宣离开。
待得两人走远了,弄月才小声说道:“果然还是只有老爷能管得住小郡王。”
扶玉说:“还叫老爷呢。”
弄月说:“这不是没外人嘛。”
姜洛道:“行了,咱们也回烟雨楼吧。”
走出亭子,看着两旁开得正盛的栀子花,姜洛叫扶玉和弄月去折几朵。
她记得端午有采栀子、佩栀子的习俗。
然不知是先帝不喜欢栀子香气,还是他的哪位妃嫔不喜欢,总之御花园里没见到有栀子,各个寝殿也都未曾栽种。
其实栀子花不仅香气馥郁,还能作药用,并非寻常的观赏性花卉。
姜洛想着,又特意嘱咐,折栀子之前先拨开花瓣瞧瞧里头生没生虫,生了虫的不能要,得找干净的才能用来佩戴在身上或发上。
扶玉和弄月依言仔细挑选。
将此地开得最好的几朵栀子折下来后,姜洛当先拿了朵,长长的花枝往腰间挂着的香袋里一放,再重新系紧香袋,如此就算佩戴好。她自己佩好不算,还让扶玉和弄月也佩。
许是顾及姜洛是主,自己是仆,尊卑不得乱,两人没有样学样地把花放在香袋里,而是互相帮忙,戴在了头上。
栀子白嫩,衬得两人脸庞也是嫩生生的,活像小了好几岁。
姜洛道:“好像十来岁的小姑娘。”
已近二十岁的扶玉忍俊不禁,弄月也嘻嘻笑道:“娘娘惯会夸人。”
姜洛道:“别人想听我夸还听不到呢。”
而后带着余下的栀子回去,准备分给容樱和穆贵妃她们。
因龙舟竞渡即将开始,南北两岸愈发人山人海,入目所及尽是黑压压的人头。西岸这边烟雨楼里的命妇贵女们也坐不住,纷纷登上最高的三楼,等候竞渡开始。
走到楼下,姜洛抬头看了看。
但见三楼被命妇贵女们坐得满满当当,门窗也全部打开,方便她们观看。
从湖面而来的风徐徐吹入三楼,姜洛清楚地看到有贵女头发衣摆被风吹出一种凌乱美。姜洛顿时转身,不打算上去了。
“把花给长公主她们送去吧,”她吩咐道,“若是想看竞渡,就留在楼上,不用下来。”
扶玉道:“娘娘不看吗?”
姜洛道:“楼上风太大,怕是兜帽根本挡不住。”
扶玉道:“娘娘不看的话,奴婢也不看了。”
弄月跟着点头。
姜洛道:“当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等这天等很久了?上去看吧,我身边又不是没人伺候。”
她都这样说了,扶玉和弄月也只得带着花上楼。
姜洛则去往后院,进到早早布置好,留作给皇后专用的一间屋子里躲风。
因前头有三层高的烟雨楼遮挡,在屋子坐着,完全感受不到风的存在。可正也因烟雨楼挡着了,打开窗朝外看,半点上清湖的湖面都看不到。
龙舟自也是瞧不见的。
姜洛郁闷地想莫非她和竞渡无缘,忽听前头楼上传来道道惊叹欢呼,竞渡要开始了。
欢呼声过于响亮,细听之下,姜洛甚至能分辨出说“第五只龙舟的颜色最好看”的是容樱,说“最后那只也好看”的是李美人。
无法亲眼目睹竞渡盛况的姜洛边只能听边吃乌梅。
吃着吃着,她想起之前听到的一句话,讲端午来上清苑,唯有看过竞渡,方是不虚此行。
她也想不虚此行。
可楼上风实在太大,指不定她还没看清龙舟在哪,就已经先咳得不成人形——
等等。
她不去楼上,另外找个可以看得到湖面的地方不就行了?
姜洛暗叹自己真是绝顶聪明,旋即飞快丢开乌梅,去拿出宫前扶玉让带上的薄斗篷。
拿到斗篷,姜洛没有立即披上身,转而拿起套同样是扶玉让带的便服,换掉了正穿着的吉服。
吉服繁华贵重,便服与之相比虽简便不少,但姜洛没叫宫人进来,她自己一个人更换,颇有些费时费力。
是以这么两套衣服换下来,从烟雨楼传来的欢呼声更加响亮。姜洛估摸着竞渡已经进入赛前准备阶段,是真的快要开始了。
她不由加快速度系好最后一条束带,把斗篷往身上一披,戴起兜帽出了屋子。
一路低调而行,即便有认出她的,想跟随在她左右,也被她摆手拒了。总归这儿是上清苑,皇家的地盘,到处都遍布着太监宫女御林军,没谁会不长眼打她的主意。
姜洛孤身出了烟雨楼。
沿着之前那座亭子所在的方向走,姜洛边走边四处打量,试图找个既能看得到上清湖,同时又没风的地方。
正走着,一道微弱的呼唤遥遥传来。
“……娘娘。”
姜洛下意识以为是有人喊她。
她站定了,环顾一周,此地围墙高大,花草繁盛,除她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在。
不是喊她。
可不是喊她的话,这声娘娘喊的会是谁?
今日来上清苑的佳丽们,能被喊娘娘的穆贵妃现下正在烟雨楼等着看竞渡,同样能被称娘娘的薛昭仪也在她走之前结束了和薛问台的悄悄话,回到了烟雨楼。
剩下的赵婕妤和李美人等非四妃九嫔之列,品级不够,不能被称作娘娘。
所以难不成,说话者不知道娘娘一词是宫廷专用语,随便逮着个人就喊对方娘娘?
姜洛直觉不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喊娘娘,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
遂放轻脚步,循着刚才呼唤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远,透过重重花树间的缝隙,姜洛看到前方地上跪着个小太监,料想方才那句娘娘就是出自他口。
而被他唤作娘娘的……
姜洛眯了下眼,很快认出站在小太监跟前的年轻姑娘是谁。
说准确点,不是姜洛以前见过所以现在能认得出,而是她根据那姑娘的相貌身形,以及穿衣风格等,和宫斗文里一个在前期戏份并不多,但怎么看怎么重要的角色对上了。
于是姜洛就也明白,那小太监并非不懂娘娘这个词代表着什么。
正因为他懂,他才会对那姑娘喊娘娘。
四妃九嫔,不说薛昭仪所在的九嫔,单说穆贵妃所在的四妃,贵淑德贤,是为正一品。
在皇帝刚刚登基,以礼聘充实后宫的那个时候,皇帝先封了穆氏嫡长女为贵妃,后还封了位秦氏出身的,方方面面皆可与穆贵妃比肩的淑妃。
淑妃,秦氏秦惜含。
只可惜秦惜含惹到了姜皇后,不仅一夜之间多了个“前”的名号,还被逐出宫,至今未能议亲,下场很是惨淡。
但正如姜洛觉得连陈宝林都有成为后宫最大赢家的资本,秦惜含的这番经历也可谓是翻身打脸的前奏,端看她后续会用什么方法重新进宫,夺回属于她的淑妃之名。
再看过去,那小太监脑门儿触地磕了个头,十分恭敬地道:“奴婢见过淑妃娘娘。”
还真是秦惜含。
姜洛当下也不急着看竞渡了,她立在原地,借着花树的遮掩细细端详。
若说穆贵妃是明艳,美艳,恃美行凶,盛气凌人,那么秦惜含就是妖艳,乃至于是妖媚的。
也不知秦氏如何养的她,竟将她养得媚色天成,举手投足间尽是妖娆风韵。哪怕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光是看她的身姿,都能教人觉得她很有当祸国妖姬的潜力。
宫斗文里没详写秦惜含是如何被逐出宫的,姜洛也不乱猜,只想姜皇后废黜她,应当有一部分缘由是因为她刚进宫就搅乱了池水吧。
如前朝,皇帝须得让各方势力相互制衡,以达成朝堂上的和谐。后宫亦然。
皇后这个位置,放眼整个大夏,唯有姜氏地位足够高,威望也足够高,可以镇压得住任何魑魅魍魉,因此姜氏女成了皇后;
其次是贵妃,四妃之一,同时也是四妃之首,比姜氏略显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的穆氏正正适合;
再来是淑妃,同为四妃之一,看似与贵妃平起平坐,实则仍低了一头,于是较之穆氏低些的秦氏拿下了此位。
更后面的昭仪、婕妤、美人、才人等,无一不是八方博弈的结果。
或许这也正是皇帝为什么不来后宫的一大原因。毕竟后宫佳丽三千人,没半个是他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