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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颜 第77节
    黑衣人乘机破门而出,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她的轻功很好,李安然的轻功更好。
    她可以感觉到李安然动了气,出手的招式明显狠厉了些,他几乎是三下五除二地制住她,然后低声地怒吼,“燕儿不许再胡闹!”
    黑衣人桀骜不驯地挺了挺胸,让李安然看清她的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子美丽的脸。眼神是不共戴天的冰冷仇恨。
    李安然伸手到她的颈上,狠狠地一撕,撕掉了一张人皮面具,看到楚雨燕失色的面孔,白得吓人。
    李安然抓着她腕子的手力道松了一些,声音温和下来,却是说不出的疲惫,他说,“你身上的气味我那么熟,换了一张脸,又有什么用?”
    楚雨燕突然落下泪来。
    李安然放开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温柔道,“我们回屋吧,外面下雨。”
    楚雨燕突然歇斯底里地狠狠推了李安然一把,凄厉地骂道,“你早知道!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杀我!谁要你对我好!谁要你!我打不过你,敌不过你,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假惺惺怜爱我!和我好!带我来这里!想冷就冷,想热就热!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李安然被她扑打得一个趔趄,后退一步才站住。楚雨燕咬紧牙,拼命冲上去,出招,要命的招数!
    她的袖里弹出一把柳叶小刀,极其强劲霸道地飞出,李安然低身一躲,刀划破他的衣襟,飞到两丈远之外,不容李安然喘息,又呼啸着飞回来!
    李安然伸手接住!强劲的力道在他手里戛然而止,他的手在微微摇摆。
    楚雨燕一怔,不顾一切冲上去,赤手空拳没命的打。
    李安然出手死死制住她,低吼道,“燕儿!别闹了!”
    楚雨燕颇为冷静地苦笑,似乎天下的滑稽讽刺莫过于此,她扬声笑道,“我在闹吗?你不要搞错,我在与你拼命!纵然天下人都敌不过你又怎么样,大不了你杀了我,我们白家,又不是没人死在你手上,你假惺惺装什么慈悲!”
    李安然道,“燕儿,别说了!我们回屋去!”
    他话说着,拉着楚雨燕往屋里走。楚雨燕抵死不从,她慌乱无措中一转头,狠狠咬住了李安然的胳膊。
    李安然低叫了一声,她的牙狠狠地陷入李安然的肉里,嘴里是温热腥甜的血的味道。
    李安然低叫道,“燕儿松口!”
    楚雨燕咬牙切齿,反而咬得更深。
    李安然松开了手,却仍旧伸着胳膊,楚雨燕怔怔地松了嘴,李安然静声道,“解恨了吗?都出血了。”
    楚雨燕望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淡淡地笑,似乎还有一丝爱宠的味道。
    一如既往的笑。楚雨燕苦笑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抹抹嘴,任凭夜雨凄凉地打在脸上。
    李安然望着她不说话。
    楚雨燕寥落地仰头,热泪一行行流下来。李安然静静走过去碰碰她,她执拗地一把甩开。
    李安然于是袖手看着她。
    应该让雨下得再大些,再猛烈些。这雨下得过于拖沓不痛快,这是雷雨的季节,不是应该电闪雷鸣,狂风扫面吗?
    李安然过来拉她,温柔地唤她。她恨恨地推开,然后一扬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啪”的一声响,打得很结实。
    她怔住,不可思议地望着李安然。李安然还保持着侧脸的姿态,他用手轻轻揉了几下,对她温柔地笑道,“还要打吗?”
    楚雨燕内心的防线突然崩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是个害人精的男人!
    她为什么要原谅他!他彻头彻尾在看着自己蹩脚地表演,他彻头彻尾喜怒无常,随意抛弃,随意捡起。他彻头彻尾像神一样,带着微笑,看着自己徒劳无功的挣扎,他不置一词,却好像洞察心意!
    他以为他是谁!可以自始自终,把自己当成一颗没有任何威胁的小棋子,随意戏弄!
    戏弄!可怕的让人心寒的戏弄!
    下棋的人怎么知道棋子的无奈,看戏的人怎么知道唱戏的悲哀!
    他说她欲嫁,他就会娶。楚雨燕一丝冷笑,而今我欲杀,他又怎样!
    他静静地站在雨里望着她,她倔强地敌视着。
    我欲杀,你将怎样!
    李安然幽深地叹了口气,几乎是哀求道,“燕儿,回屋吧,有什么话回屋说,好不好?”
    她凌厉地望了他一眼,不说话。
    深邃的夜,起风了,狂风卷着树木在奋力地撕扯,雨越发密了,打在脸上啪啪地麻麻地疼。
    很冷,幽深彻骨的冷,没有温度,也不堪回顾。
    自己曾经像一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孩,在他的怀抱里小心翼翼地承受怜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笑,脸红心跳。
    自己曾经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应对他命里的劫,在预知他快要死了的时候,痛到自己的心几乎碎裂。
    自己曾经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处子,在他的面前脱光衣服,娇羞紧张忐忑不安地等待他带走自己的初夜。
    这个男人,用一种她猜也猜不透的方式,居高临下忽冷忽热地把她的心焐暖,然后冻冷。
    暖的时候,春暖花开;冷的时候,万川冰雪。
    她恨。一个本来与自己不共戴天的男人,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左右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什么自己会思念,会幽怨。她本来不应该在意他不是吗?他的爱宠自己应该嘲弄地接受,他的冷落,自己应该安心冷笑,不是吗?
    血海深仇,是她再迷失也不可跨越的障碍,何况,他也没有给自己多少迷失的机会!
    他故意把自己带入她梦寐以求的菲虹山庄,她如愿以偿来了,可是来了,又怎么样!
    她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他冷置了自己曾经迷乱的心。
    李安然,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要么,我们一起死!
    李安然看见她的眼里升起一种哀艳的荒芜,好似夕阳斜照下的断壁残垣。美艳,空远,一种从骨子里散发的荒凉。
    心似一堆冷寂的灰,带着燃烧过的痕迹,经不起今夜的雨打风吹。
    李安然轻轻叹了口气。楚雨燕在风雨中立着,散乱的发贴在脸上,滴着冰凉的雨水。
    闪电划破夜空,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
    李安然突然冲过去抱住她!楚雨燕没有抗拒,似乎也没有感知。
    李安然用力地抱着楚雨燕,痛心道,“燕儿!你这么恨我,不能原谅我吗?”
    楚雨燕傻笑,“原谅?原谅你什么?恨你什么?我本来就是别人安置在你身边复仇的,你怎么对我都不为过,你要我原谅你什么?”
    “不要这样说,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的,燕儿!我何尝不想我们朝夕相处,柔情蜜意,可是就是因为我知道你背负着什么,所以我不能。总要给你一次实践的机会,总要让你承认失败,我们才可能重新来过不是吗!燕儿!你知道吗,我爱上你,可我不能把握你的心,那是件很恐惧的事情。一味去爱你,哪怕是我一厢情愿,我都可以去做,从来也不会介意。可是,看着你在我怀里内心那么痛苦的挣扎,你对我动了心,却不甘心爱我。燕儿你知不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你知道吗?”
    李安然捧着她的脸,大声说着,动情地盯着她,炽热的爱火在他眼里明亮地燃烧,悲哀地跳跃,他对她说,“我本来想,我一味付出,把你宠到骨子里,让你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对我下手的勇气。可是在我三弟成婚的那天晚上,你突然要把自己给我的那天晚上,说实话,我当时很生气,很想摔开你!后来转念一想,渐渐明白了你的心思。我终于知道,你想放弃了,放弃了仇恨,也放弃了爱!可是你不知道放弃的结局吗?你背后的人会放过你吗?你难道宁愿,失去自己的生命,也不肯杀我了吗?与其那样,我宁愿你杀我,你恨我,只要,你不离开我!”
    楚雨燕突然一把推开李安然,痛彻心扉地喊道,“你不要说了!”
    李安然狠狠地一把抱住她!强硬道,“你还不承认!我承认我们在那个晚上在白宅相见那是一场劫数!我李安然怎么会在那么短的一瞬间,突然就爱上一个想要杀我的女人!”风卷着雨水席卷而来,一道闪电,楚雨燕望着李安然,清晰地看见李安然落下泪来。
    她不知不觉就软了。看着这个男人流泪,听他说从未有过的爱慕的话,她一下子心就软了。
    他说,他李安然真的就爱上了一个明知要杀他的女人?
    李安然拥着她,对她说,“白宅是我的劫数。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为什么我老想去白宅,去了一次,又去第二次,然后遇上你。天底下的人都说白宅的人是菲虹山庄杀的,但不是我李安然杀的!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命中注定就要比别人活得沉重。我从三岁开始,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玩这件事。每天寅时起床,午夜才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回到家,马上就四面楚歌,死了爹爹,不懂事的妹妹,欲置我于死地的叔叔,内外交困,伤得半死不活,还没有帮手,没人分担,高手一个接一个跑来杀!难道我的心里,就不苦吗?”
    楚雨燕不知道为什么,僵硬地任他抱着,就默默地流下泪来。
    李安然道,“在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好像是遇到了可以懂我的知音。那天晚上你很美,看似不经意,却美到惊心动魄。你让我似曾相识,我曾经见过你的姐姐,还清晰记得,她有一双和你很相似的眼睛。我看见你第一眼就敏锐地知道,你就是那江南白家的二女儿,你深夜来到自己的家,冒着雨,来邀请一个过客,一个仇敌,来设置一个陷阱。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怜惜。贴心贴肝地怜惜。你装作不会武功,装作才智平常,但我知道你从小一定走了和我一样的路,吃了和我一样的苦。看着你不能杀我又不能原谅自己的样子,那种无助,我就不知道我是在怜惜你,还是怜惜我自己。难道,你从来没觉得,所谓仇恨,莫名杀戮,我们置身其间,好像命运戏弄,人力却很渺小,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从来都是一样的,同病相怜。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互残杀,你就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吗!”
    楚雨燕突然推开他,柔弱地放声大哭。
    李安然复又死死抱住她,情不自禁落泪,央求道,“燕儿,我冷落你这么久,你也尝遍恨我,杀我,又杀不了我的滋味了,你以为我好受吗?饶了我吧,好不好?我给了你机会,你色诱成功了,进了菲虹山庄,用一颗恨我而不是爱我的心,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报仇了,别人为你设计的人生你已经经历过了,就当今夜你被我杀了,你暴露了,打不过我,被我杀了好不好?我们重新活过,好好相爱,好不好?”
    楚雨燕大哭着,一把推开李安然,喊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李安然几乎束手无策,“那你到底要怎么样!”
    楚雨燕突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她只是机械地道,“你凭什么装作没事人一样,看着我表演,戏弄我!”
    李安然没说话,楚雨燕喊道,“你既然要我恨你,来杀你,为什么还要去勾引我,戏弄我!我杀不了你,那你就杀了我,谁要你放过我,可怜我!”
    李安然沉默,楚雨燕哭道,“你爱我就爱得彻底,让我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你不爱我就杀了我,你凭什么既不爱我,又不杀了我,你凭什么,凭什么!”
    李安然道,“我何时没有爱你?我一直爱你,可你不能心安理得接受我的爱,当我的爱成为你的负担,我的爱就怯了。情到浓时情转薄,如果你恨我恨得理直气壮,你的心里舒服,我也别无选择。”
    楚雨燕叫道,“我就是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她这样说着,一道闪电划过,惊雷劈空而下!
    惊悚,楚雨燕惊悚地望着李安然。李安然冷峻道,“如果非要杀了我你才满意,那你就过来杀!”
    楚雨燕怔怔地望着他,不敢动。李安然却一把抓过她的腕子,低吼道,“是不是我死了,大家才满意,天下才太平!这是哪辈子做的孽,你一定非要我死吗?你一定要杀了我才肯罢休,一定要我死才能证明我爱你是吗,难道你不死,不是一样的吗?你杀我,我不杀你,只要你愿意,我李安然热热闹闹娶你,这样还不够吗?我是在戏弄你吗?难道一定要我死,你才肯满意吗?”
    楚雨燕突然有一点恐惧,这个男人发怒的样子让她有点恐惧,轻轻战栗。李安然突然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深情地抱住,流泪道,“我的傻燕儿,我死了你真的开心吗?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不要生我气了,原来都是我不好,不要生气了。本来我们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为什么还非要你死我活。我早和你说过,你等我,给我时间,等事情真相大白,对你们白家还有我们李家都有一个交代。这仇已经十四年了,非得一时一刻来报吗,何况你也报不了,好好练几年功,或许你还有机会。”
    李安然说到这里,几乎笑了一下,抚着楚雨燕的头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我们都是无辜的,我们背负着别人的罪,在折磨我们自己。我再求你一遍,等我,等我将来有一天带着你去告慰所有无辜死去的人,等着我,为你从西湖采一捧半开的莲,我们终可以,心无芥蒂地笑。”
    楚雨燕突然泪如泉涌,在李安然怀里痛哭失声。
    楚雨燕脖子上的相思翼因为刚才的打斗斜在耳后,李安然轻轻地拿起来,握在手心里,幽幽地说道,“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弄懂你师父的心意。她为什么给你这块相思翼,她为什么要死。”
    楚雨燕的身体轻轻一颤,惊讶茫然地望着李安然,这个男人要说什么,他到底知道师父什么?
    李安然对她道,“这所谓相思翼,是男人用来检验女人对自己是否真心的,当然这只是传说,因为人一旦动了情,难免体温升高、呼吸急促,相思翼里面含有香料,被蒸腾出来,就会散发香气。其实没什么好神奇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师父要把这东西给你,为什么。”
    楚雨燕静静听着,仿佛李安然正在揭开长久以来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实真相。
    李安然苦笑道,“在离开江南之前我突然明白,你师父暗含的苦心。她是用这个东西在告诉我,你在爱着我,我不可以伤害你。”
    楚雨燕痉挛,抓住相思翼推开李安然道,“你胡说!”
    李安然道,“怎么是胡说?她就是用这块玉在提醒你,你爱上我了。同时也在提醒我,我面前这个女孩是无辜的,她在爱我,我不可以因为知道真相,就杀了你。”
    楚雨燕不可思议望着她,雨水从她脸上静静地流下。
    李安然道,“她也没把握,我会真的爱上你,这一点她和你想象的一样,都是不相信的,所以她煞费苦心地提醒我。要知道,这是男人测试女人的,不可能是师父送给徒弟的嫁妆。她正是用这样矛盾的事实,来让我疑惑,去猜测,明了她的一番苦心。你可能从来不知道,她有多疼你,疼到在自己临死前,用这种东西来哀求我,放过你。
    楚雨燕像被重击一样,颓然后退,面色煞白,身体在剧烈地抖。
    李安然温柔地望着她,说道,“还记得你师父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吗,她说,‘我们花溪苑门第虽卑微,但每一个女子都冰清玉洁,堪称绝色,李公子若不嫌弃,就请收了燕儿吧。’你还记得吧,或许你师父没有奢求我会照做,但这是她死前为你找的最后的归宿,她在把你,交给我。按照你们的计划,只要你混到我身边能来到菲虹山庄就行了,是吧?可是你师父说,让我收了你,她其实在对我说,让我爱你,如果不能爱你,她用相思翼提醒我,请我放过你。”
    楚雨燕突然情不自禁,蹲身埋头泪下滂沱!
    李安然上前扶起她,对她道,“你师父是毒王冯恨海的夫人,叫做林夏风。像她那样最具智慧和风华的女人,这世上除了冯夫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
    楚雨燕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身子软下来,抱住李安然放肆地哭。
    李安然怜惜道,“你仔细想想,你师父明知我们是白家和李家的孩子,她为什么还要把你交给我,还煞费苦心做这许多暗示,她不是疯了,燕儿你想想就会明白,你师父这是在成全我们,我们不要再闹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