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甘露殿。
崔日用面上无悲无喜,以无可挑剔又颇有风仪的姿势跪了下去,高声道:“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平身。”
“谢万岁!”
按礼仪,崔日用是做过两次宰相的人,李隆基应该说得是“平身,赐座。”如今李隆基只说了“赐座”二字,崔日用也只得直直地站在那里了。
李隆基举目前望,整好与崔日用的眼神接触。
“该死!”李隆基暗骂了一声。
实际上,李隆基已经无数次见到这种眼神了,但每见一次,他都感到非常不舒服。
无他,就算姚崇宋璟魏知古等老资格,一般情况下,都不敢或者不愿与自己对视。
可就是这个崔日用,一直以上,都是不卑不亢地与自己对视,似乎双方是平等的。就好像,好像……对,就好像是崔耕那个乱臣贼子的眼神!
想到崔耕,李隆基的面色更见冷厉,咬着牙道:“崔日用!”
“微臣在!”崔日用的声音依旧那么从容不迫。
“听说你最近与杨思勖走得甚近?”
“不错,正是。”
“那杨思勖弹劾王毛仲,你也有所知闻?”
“然也。”
“那好,朕来问你……崔耕对王毛仲之死能未卜先知,你作何解释?”
“未卜先知?”崔日用先是一愣,随即颇为不以为然地道:“怎么个未卜先知法儿?崔耕要是真有那本事,还用得着避居岭南道?真是令人可发一笑。”
“正是因为如此,朕才甚是奇怪呢。”李隆基盯着崔日用的眼睛,道:“当日岭南道有端州司马狄云鹤,面刺崔耕不顾大仇与朕妥协。但崔耕却说,自己掐指一算,那王毛仲就命不久矣,所以不必报仇。他怎么算到的?”
哈!
崔日用先是一乐,随即笑容迅速收敛,道:“陛下您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那崔耕分明是在装神弄鬼。”
“此言怎讲?”
“您想啊,崔耕要在泉州登陆,是不是到了刺桐港就直接上岸?”
“当然不能。岭南王在岭南的初次亮相,怎么也得选良辰择吉日,万事俱备……呃……”
话说到这,李隆基陡然明白了,道:“你是说……崔耕早就知道王毛仲已死,却故作不知,布了一个局?”
“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崔耕是先安排了安禄山行事,再“预测”到了王毛仲的死期。但是在不知内情的李隆基看来,崔日用的这个解释,却是最符合逻辑的认知。
他心中暗暗琢磨,对啊,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贪天之功而己有,崔耕傻了才不干呢!
另外,崔耕如此装逼,好有利于离间朕和崔日用以及杨思勖的关系!
这个解释可比什么崔二郎遥控指挥,崔日用献计,杨思勖陷害王毛仲可信多了。他崔二郎又不是神仙,难道还真能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不成?
这么简单的道理,朕怎么之前就没想到呢?
呃……似乎也不算简单,这条计策不光朕没想到,岭南道的人也没想到,他们甚至以为是崔耕天命在身呢。
如此说来,还得说是崔日用的眼光远超常人。
……
本来么,谁愿意承认自己笨啊,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李隆基?所以,也只能解释为崔日用“才高八斗”了。
既然崔日用有如此大才,似乎“恃才傲物”也可以理解。
倏忽间,李隆基看崔日用的目光柔和起来,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崔刺史真是一语道破了天机,朕受教了。”
崔日用道:“哪里,臣也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而已。”
他退了一步,李隆基看他越发顺眼,又聊起了朝中几件不大重要的政务。
崔日用确有才华,回答得切中要旨,滴水不漏。
这边杨思勖则眼珠乱转,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事实上,刚才听李隆基问及崔日用和自己关系的时候,他的心肝儿直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他暗暗琢磨,敢情皇帝对我和崔日用交往的事儿门儿清啊,那我刚才提议崔日用解释此事,岂不整好落入了皇帝的算计中?
现在问题来了,那皇帝为何还装模作样地对我的提议表示赞同呢?
是了,我在皇宫内经营日久,他怕有人给崔日用通风报信,恐怕……就是连赵七都信不过。
既如此……崔日用和我,今日恐怕都讨不了好去。
然而,尽管他想得如此严重,但崔日用却在三言两语间把事情化解了。
崔日用如此之能,就不能不让杨思勖对自己和崔日用之间的关系重新进行评估了。
原本他只是贪财,才和崔日用有来往。后来,崔日用帮他对付王毛仲,他才开始对崔日用刮目相看。
现在,崔日用轻易化解了这番危机,杨思勖就开始思考,以崔日用为自己政治盟友的可能性了。
所以,就在李隆基和崔日用交谈之际,他不断地插上一两句话,夸奖崔日用的才能。
经过杨思勖不断敲边鼓,有那么一瞬间,李隆基都觉得,让崔日用复相,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忽然,李隆基轻咳一声,道:“崔爱卿,关于你那个族弟崔湜的提议的,金城公主和亲吐蕃一事,你是如何看的?”
听到这个话题,崔日用原来和煦的面色骤然一变,道:“臣请斩崔湜以谢天下!”
“哦?此言怎讲呢?”
“如今朝廷派去吐蕃谈判的使者已经出发,若陛下对此计心中未存疑虑,又何必再问微臣?”
这话就有些不客气了,李隆基面色转冷,道:“那可不尽然,朕只是想听听崔爱卿你的看法而已。想那吐蕃纵是暂时得势,待朕平定了突厥,腾出手来。他们怎么吃下去的,就叫他们怎么吐出来。”
崔日用对李隆基的表情变化视而不见,尖酸刻薄地道:“哦?果真如此?那被吐蕃吞下去的金城公主能吐出来?”
“你……”
李隆基当时又觉得崔日用面目可憎起来,强忍怒气,道:“金城公主回不来,但朕说的是那河西九曲之地。”
“河西九曲之地?陛下以为,我大唐真能那么容易腾出手来?”
“怎么?你担心薛讷战不赢突厥?”
“薛讷将军镇幽州多年,微臣倒不是担心他战不过突厥。不过……”
“什么?”
“陛下您莫忘了契丹和奚族。当初崔耕以一人之力,搅合得契丹鸡犬不宁,最终契丹为我大唐和突厥联手所灭,奚族也成为平阳公主拉达米珠的汤沐邑。如今崔耕和拉达米珠远赴岭南,这二族岂不蠢蠢欲动?还有那……”
“别说了!”李隆基厉声打断。
若崔日用只提契丹和奚族也就罢了,但提到了崔耕,就相当于触到了他的逆鳞!
但崔日用却毫不顾忌,继续道:“还有靺鞨族久欲立国久矣,若没了崔耕的镇压,也会蠢蠢欲动。三族异动,陛下要腾出手来对付吐蕃,那怎么可能?”
“你……”
“微臣一片肺腑之言,天地可鉴!”
“好,如此说来,崔爱卿还真是大大的忠臣了。”李隆基冷笑道:“传朕的旨意,崔日用君前无状,由常州刺史贬为……贬为……殿中侍御史。”
常州乃是中州,其刺史是四品官。崔日用相当于从正四品降到了正六品,连降六级!
崔日用依旧面上无悲无喜,一丝不苟地跪倒在地,道:“谢主隆恩!”
……
……
一刻钟后,大明宫内。
“崔老弟你等一下,你等一下诶!”
崔日用当时驻足,回头道:“原来是杨公公,小弟我正要出宫,您找我何事?”
“杂家是想不通啊!”杨思勖吁吁带喘地来到他的近前,道:“以崔老弟的聪明,难道就看不出来,陛下已经有意让你复相了。可你为何在这紧要关头,又要惹陛下生气呢?”
崔日用当然明白,这话表面上是杨思勖想知道的,其实是代李隆基问的。
当即,他脖子一梗,道:“莫非杨老哥认为,崔某人为了复相,就要说假话逢迎陛下?若某是这种人,当初又怎么可能被陛下罢相?”
“你不是后悔了么?”
“某虽然后悔了,却并不打算改。”
言毕,崔日用施施然而去,朗声吟诵道:“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杨思勖着急道:“杂家才疏学浅,您倒是解释解释,这诗是什么意思啊?”
崔日用丝毫不停,道:“杨兄请转告陛下,某不是陈阿娇!”
……
……
这首诗当然不是崔日用所作,而是崔耕抄的后世李白的诗。
这首诗说得是陈阿娇因美色被汉武帝宠爱,时间久又抛弃的故事,重点在最后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崔耕让崔日用以此诗言志,当然是表明,自己是靠本事吃饭,而不是阿谀奉承上位。
如果现在天下太平,崔日用做这首诗屁用没有。但若是四面烽火起,他就在再有性格缺陷,再政治手腕儿低能,只要有治国之才,李隆基也得捏着鼻子忍了。
至于说,崔日用有治国之才吗?废话,就算崔日用没有,熟知后世历史的崔耕有啊!
崔耕扶植崔日用的目的,既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更不是用什么阴谋诡计对付李隆基祸乱大唐,而是尽最大的可能,一方面避免大唐内战,一方面在保护虚弱的大唐不为四夷所欺。
这些想法,他已经通过安禄山,隐隐约约地向崔日用讲明。要不然,以崔日用的心高气傲,也不会甘为其所用。
不过,崔日用不知道崔耕的底牌,现在他尽管按照崔耕的思路做了,心中还是隐隐怀疑,崔二郎的预言果真准确吗?
事实很快证明了崔耕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