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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10章 班师(2)
    神京城池的中轴线的西面城门,旌旗飘展,隐隐传来悠扬的钟鼓声。这里是西望的最佳地点,为了迎接这一天,神京整个朱雀街都封了,平民一律不准行走,原来夹道城门口售卖果蔬小食的摊贩也被驱赶走,留下城门外一望无际的棘原沃野。
    文武两班朝臣已经在城门上站了快一个时辰。今日吹的是西北风,高处的风更是尤为的大,一阵一阵的狂风兜着脸吹过来的时候,一个个袖着手不愿意拿出来的朝臣,还是急忙伸出手去捂着自己摇摇欲飞的官帽,然后再瑟瑟地站好。实在是太冷了,臣工们喝了半天的西北风,凉浸浸的风攒进骨子里,里里外外地一冻,真是再厚实的朝服都抵挡不了,而他们举目瞭望,西面一线仍然是毫无动静。
    可没有人敢抱怨。
    司空大人悄悄跺着脚,三公之首的齐大人也正望向他,他忍不住以目示了个眼色。
    意思是:你去!你去劝劝!
    齐大人齐嵩面露难色,轻轻抬起手臂,状似无意地碰了下身侧况俊嘉祥的袍袖。
    况俊家的老大人一身大祭司的黑色袍服,目询了一眼齐嵩,看出他的意思,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委顿着闭上了眼睛。
    三公之首几个人眼神转了一圈,最后:得!继续冻着吧!
    ·
    年轻的齐二站得老远,腰背迎风挺得笔直。按理说,这样的大场合他原本是没有资格位列的,是他求着父亲在帝王仪仗的一侧为他添一个位置,他才能登上今日这城楼。而平日里在明堂中一道学习的辛襄与辛鸾,此时站在城楼正中间的城垛上,由百官簇拥着,而他们身边半臂之距的,就是当今的天下共主,天衍帝。
    ·
    辛鸾的脸色很苍白。
    前几天惊马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况俊大人引咎主动为长子请辞了禁军的军职,父王允了,然后顺势雷声大雨点小地责罚了辛襄的鲁莽,君臣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这篇翻了过去。
    辛襄皮实得很,他才不怕罚,王伯罚他,他就受着,一句怨言都没有。
    等他休整了两天又活蹦乱跳地跑去鸾乌殿,发现辛鸾竟然病歪歪地还没有一点起色,他简直大奇,拍着他就问,“你这是被马惊了吗?你这浑身不舒服的劲儿,怎么跟小姑娘快要来葵水了一样啊?”
    辛鸾歪在榻上,本来还没有力气,闻言抬脚就要把他踹下去。
    辛襄嘻嘻哈哈地站起来就跑,辛鸾乱七八糟抓起榻上的枕头就扔过去砸他。如此闹腾了一阵,辛鸾也没劲儿了,气喘吁吁地摊在榻上缓缓道,“饶了我吧,别闹了,等会儿御医就来了。”说着他翻了个身,“等会儿让御医也给你搭个脉。”
    辛襄笑:“我可没病。”
    辛鸾:“不是瞧你有没有病。”他盯着辛襄,笃定道,“你是要化形了吧,不然没道理那天一巴掌就把况俊宗扇下马的。”
    辛襄又笑了一下,露出了虎牙。他说,“可能吧。”
    ·
    近来辛襄总是这样高兴。济宾王归朝的日子越近,他越是喜形于色。
    尤其今日,伺候公子襄衣饰的内监把辛襄今日要穿的绀紫色公子服制,熨帖熏香了三个来回,为了不显得粗笨里面硬是没加一件厚衣。而他的主子如今冷风里吹了一个时辰,凭着那份高兴和期待,城墙上依旧容光焕发。
    “来了!大军回来了!”
    箭楼上的斥候忽然大喊了起来!委顿的前排臣工一瞬都睁大了眼睛,人群忽地振奋起来!
    最西方,起先还只是灰白色的一线,紧接着烟尘之中显出千军万马的身影,高大威猛的骏马打着头阵冲锋一路东来,迅疾地席卷了大片冬日的荒草,红色的铠甲,黑色的大旗,远远看上去就好像棘原大地上骤然燎起了一片红色的野火,迅疾地向神京冲来!
    高辛氏以火德王,色尚赤,十五年前就是这一支红甲强军,从东海无皋山下一路西进打下了天衍的江山。
    千面黑色红章的大旗纠缠着,在风中猎猎作响,战马踏着地面,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沉雄。山崩地裂的马蹄声震得辛鸾的双腿有些虚软,他偷偷用手抵住了城墙,那百年巍然的石砖居然也在他掌心下颤抖震动,排山倒海地敲在他心上,急鼓一样,仿佛要将要把山河震碎。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遮天蔽日、席卷而来的军阵面前镇定自若。
    三公九卿列位在城楼上,一个一个地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况俊嘉祥看着那骑兵,摇了摇头,心中生出浓重的隐忧,几个年迈的老将,不由攥紧了拳头,哪怕一直期待着父亲凯旋的辛襄,此时也收敛了笑容,右手下意识按住了剑柄。
    辛鸾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就要栽倒了。
    此时一双大手忽然握住了他的肩膀,“我儿不用怕。”天衍帝并没有看他,握在他肩膀上的大手缓缓发力,让他站得更直一些。他笑着,慈蔼的目光下有俯视千军万马的威仪,“不用怕,是我们披赤旗的英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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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文臣此时还能谈笑自若,只有随侍最近的老将军在另一旁抚掌而笑,“陛下这是想起年轻时跨马披甲、冲锋陷阵的日子了!神京居人百万家,日常养甲兵只有十万,看到不到这样烟尘滚滚的大军团,上一次看到这等千军万马,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呢!”
    天衍帝嘴角浮着一丝笑,松开了辛鸾的肩膀,“阿鸾,第一次见,觉得如何?”
    辛鸾后背惊出热汗,这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滚滚的烟尘里,他艰难地攥住自己的手指,“阿鸾听太傅说过在北方河朔地带,草原上若是遇到野兽狂奔,即使是最凶猛的野牛狮子也不敢拦路阻挡,有这样的铁骑在,不难想象当年父王是如何击溃的蚩戎。”
    天衍帝又问,“远声呢?”
    辛襄肃然,压低了嗓子一字一句道,“赤炎铁旅,名副其实天下第一雄兵!”
    天衍帝露出笑意,吩咐道,“那放吊桥,开城门!我们下去迎接我们的英雄!”
    “陛下……”齐嵩和况俊嘉祥闻言脸都白了。
    十五年来,赤炎铁骑化整为零,拱卫在神京四周的十个藩镇之中,从来将士出征,只有将军回朝述职,没有大军集结于京师的旧例!天衍帝这次宣旨济宾王凯旋后带大军主力回神京,要亲自封赏,已是让群臣不安,谁都没有想到这位陛下还要亲自下城楼!
    禁军首领胥会的心跟着揪紧了,他不敢有异议,手下禁军刷地列出两排,列队直通下城楼的阶梯,辛襄也不顾规矩,当先一步侧过身去,率先为天衍帝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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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门辘辘地从两侧洞开,赤炎骑兵顷刻间已到眼前。
    天衍帝冕冠玄衣领衔走在前面,满朝文武迤逦着上了宽阔的栈桥,领头的黑马一声长嘶,一箭之地的时候猛地勒着战马急刹住,烟尘扑面涌起,千万骑兵一起勒马竟然丝毫不乱,形成一种无法言喻的威压,骑兵武士们约束着骚动不安、不断刨踢的战马,文武大臣谁都闻到了那一股浓烈的马骚和兵甲血腥味道。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走上前去。
    短暂的沉默中,只见打头的一骑迅速解下头盔,抛下大氅,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天衍帝前。
    他戎装矫健,身量偏瘦,青碧色的铠甲里的甲衣在初冬的季节中湿透,身姿气势完全不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加上应该是在途中修整过的缘故,他脸面洁净,并无满面的油汗,须眉鬓角整齐。
    只见此人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一张铁符令牌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沉声对天衍帝道:“王兄,臣弟幸不辱命!带着将士们回来了!”
    齐二站在远处看着,神色一时激动:这就是济宾王了!
    紧接着,所有骑兵争相下马,烈烈的风中,黑压压的将士跪了一地,沉重的兜帽上红色的长缨洒在风中,只有举旗的旗手不跪:黑色的旗子在风中肆意地刮着,红色丝线绣出来的三足乌与火焰猩红得刺目。
    再之后,几万人众口同声,山呼万岁!
    所有人都震动了。辛襄和辛鸾站在天衍帝身后,眼中迸出炙热的光。所有当年没有亲历战场的文臣,无缘得见赤炎骑兵的年轻人都震动了,十五年朝局平定,他们听惯了军中各种的传言,什么军中之人最易滋生骄纵之心,只认将领不奉主君,可这几万人齐声一吼,那拳拳之意,声裂苍穹!
    天衍帝站在君臣的最前面,一只手缓缓举在半空中,然后突然扬起!
    紧接着,那纁裳冕服的大袖一挥,凌空现出半翅金色的三足金乌法像!赤色的火焰足有两丈高,一声啸厉下,越过巍峨的城楼,冲天而上!
    沉雄的乐鼓声自神京后猛地传来,那是军队出征前的号角,也是盛大凯旋的场合的礼乐,天衍不配剑,不披甲,帝不动如山的站在三军阵前,一瞬间却有如天降的武士,陡然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士兵们终于回过神来,千军万马猛地山呼道:“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
    第11章 班师(3)
    济宾王回朝、赤炎铁骑班师,两件大事压在一起,整个朝廷都忙碌了起来。
    为了安排将士接风,天衍帝在城门外的棘原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整个王庭的内侍、宫女都调动了出来,甚至还征用了各个公卿家的扈从仆妇,由光禄寺的官吏组织着,在城池外面的巨大空地上卷开一排排的红毯,安置好一列列的矮桌,架起了无数的烤肉的火堆,紧接着,烈酒和食物被侍女们端了上来,甚至还有自发的百姓源源不断捧来的食物。
    一片鼓乐丝竹声中,姑娘们联袂登上新搭好的台子上挑起舞蹈,北大营护卫着十几大箱的金铢抬到城门下,井井有条地点着百夫长让手下的士兵来城门前领金铢,太仆寺将战马一匹匹牵走,刚刚还威压肃杀的神京城外战士们卸开铠甲,迅速地一片欢腾,领赏的领赏,吃酒的吃酒,看姑娘的看姑娘,这些半个月前还在战场厮杀的武士们,此时都一脸兴奋难耐、狂热欣喜。
    天衍朝能臣干吏极多,几万人场面的接风,忙中有序里丝毫不乱,身在其中的神京官僚各个笑容满面,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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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天衍帝、济宾王这一边,有官阶的赤炎将军全都随着天子仪仗去南殷墟祭天,再之后辛襄和辛鸾又亦步亦趋跟着父亲们去东郊祭祖拜醮,再之后又是回宫的颁旨封赏……如此一项一项地做下来,辛襄和辛鸾两兄弟奔来走去,一整个下午都没来得及进一口水,饿得肚子咕咕的打转。
    而辛襄跟自己父亲济宾王根本来不及说话,唯一的接触还是在他王伯扶起他父亲的时候,他单膝下跪喊了声“父王”,结果济宾王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
    而是扭头对辛鸾道,“殿下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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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衍帝与济宾王有许多军政大事要谈,辛襄和辛鸾这种小辈儿也只能站在后面听着,济宾王一边走一边与天衍帝简述了一番狱法山这几个月的战况,大小战役情况、我军死伤人数、敌军死伤人数、俘虏数量和收缴的战利。
    这一次北境大乱,朝中的一致的态度是北君闾丘忠嘉看守疏失,引起了狱法山动乱,这才让蚩戎人找到突破口趁虚而入。论罪,闾丘算是第一罪臣。
    半晌,天衍帝问:“闾丘的族人儿女怎么处置了?”
    济宾王:“闾丘全家二百七十口罚入奴籍,他的妻子畏罪自尽,长子战死,幼子在神京中压为人质,臣弟俘虏了他两个女儿,不知王兄要如何发落,现在就在大军阵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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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言,辛鸾和辛襄对视一眼。辛鸾露出茫然惶惑的神情。
    这便是帝王家的难言之处了。
    济宾王口中的闾丘幼子,名方,比辛鸾大三岁,前几年被送到了神京教养,在明堂原本是和辛鸾辛襄一处学习的。此人长得虎头虎脑,心思也不像神京少年那样幽深难测,一直以来辛鸾和他交好。只是去年北方兵祸一起,他就被幽禁在府中不许外出了,估计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去世的事情。
    闾丘方说过,在北方,没有东方神京这样连绵华丽的屋宇,极目远去的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因为夏日和冬日漫长,春秋两季便显得格外珍贵,所以他的两个姊妹出生的时候,一个取名叫仑灵,一个叫西旻,取北方“春”“秋”之意,还常自夸自家的姊妹有多可爱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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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衍帝沉吟了一刻,缓缓问,“闾丘忠嘉呢,是真的战死了?”
    “是,闾丘知道自己失误放蚩戎族进犯,引八百骑兵单独出塞巡击蚩戎,深入蚩戎腹地两千里,回师途中雨冤枉岭遭遇蚩戎大军万余人围攻,乏食数日,最后含愤自尽。”
    “是么?以八百对万人……”天衍帝慢慢道,“含愤自杀。”
    济宾王看着兄长神色,知道他心中不忍,劝道,“闾丘也知道有负王兄所托,狱法山乃北境门户,他一时失察险些酿成大祸,纵然不战死,押解进京也是难逃死罪。”
    天衍帝听着耳边持续不断的欢歌宴舞的声音,一时间,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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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鸾这一饿,直接饿到了晚上。
    城外的宴饮庆祝已经散了,今夜无宵禁,戌牌时分城内的楼牌酒家纷纷挑起夜灯,整个朱雀门外的华容道上开起了夜市,尽管天气并不好,也并不妨碍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地出来观灯夜游。
    而高辛王庭的长信宫中温暖如春,四只大白玉铜盆里用檀香木烧着明火,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辛鸾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手握象牙镶银的箸,一式一式地在菜里夹吃的,因为畏寒,他还私心让内侍在他的桌侧多抬了一只红炭火炉,一只暖着他,一只架着需要时刻加温的汤羹菜肴。
    他实在是饿坏了。现在还没开宴,他既无暇看红毯正中女孩儿们做的旋舞,也无暇听屏风后面乐师们做的丝竹管弦,一双瞳仁滴溜溜地转着,紧盯着忙于寒暄的各位大人,下手飞快地把吃的赶紧咽进嘴里。
    天衍帝和济宾王是一同入席的,济宾王换下戎装换回朝服,腰上佩七重玉佩,刚一落座,就抬首看到了辛鸾旁边的空位,转头轻声辛鸾问,“远声哪里去了?”
    辛鸾当然知道辛襄哪里去了,但他装傻摇了摇头,擦着嘴说不知道。
    今日的宴席不同往日,规制不大,安排不过二十人列席,但却囊括了在京最核心的一批大臣和此次北伐军工最盛的赤炎将领,可以说要么功高权重,要么眷宠极胜,那边舒缓的鸣钟奏乐声中,内监拖着长音,喊着,“天地吉时良辰已到,开——宴——”
    济宾王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重臣们都到了,这孩子太不知礼数了。”辛鸾来不及解释,紧接着就被内侍扶了起来,跟着众人行了一番君臣跪拜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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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宴无非是一个套路,檀板、曲笛、舞蹈与歌喉,因这次是飨大军获胜,乐曲又新添了破阵、九招、六列、六英等歌曲,三十几名乐娘列在屏风后,操弄鼙鼓、钟、磐等乐器,比起往日声势更为浩大。但也可能乐师多是女子,整个曲调还是偏于婉转,唯有屏风后面一桐木琴声听起来格外出众,金戈铁马压制得其他乐音不敢放肆。
    辛鸾听着众臣的贺表,边吃边问济宾王,“王叔觉得今日奏乐如何?”
    济宾王点了点头,“尚可。”
    辛鸾闻言,面露喜兴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