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起眉欲言又止道:“阿耶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算了算了。”胡乱摆了摆手,孙循颇有些悻悻地坐了回去。
总归是上次吃了一瘪,心里不痛快,这几天他没少折腾牧临川。
想到这几日坊间童谣,便一时得意忘形,哈哈笑着搁了筷子,去送“嗟来食”去了,牧临川的反应让孙循大为败兴,心中也有些凛凛,到底不敢再继续下去。
这几次三番下来,孙循倒是没了脾气,长叹一声:“此子好生能忍,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
见阿耶终于没了折腾牧临川的兴致,孙英也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阿耶实乃枭雄,但其好大喜功,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实在是让他这个当儿子的也头痛。
越王勾践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吞吴。淮阴侯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凡能成大事者无不是能忍之辈。
今日牧临川的反应,也令孙英不由双手成拳,扶紧了膝盖,心中胆寒。
这小疯子能做到这地步,便足以在他心里敲响了个警钟,绝不能与这种人为敌。
孙循却也是这么想的,收回前倾的身子,意兴阑珊地长叹了口气,“差不多得了,唉。”
许是心里也有打起了小鼓,到傍晚,孙循又着人来请牧临川一道儿用膳饮酒。
“唉是老臣昏了头啊。”孙循满面羞惭之色,“见这炙兔肉好吃,心里只想着要献给陛下,也没多想,立刻就抬过去送给陛下了。”
“如今想想,实在是做得不妥。”
孙循端着酒杯,喟然长叹,“特地设宴向陛下赔罪。”
“老将军这是哪里的话。”牧临川唇角微弯,上前一步,殷勤扶住了孙循的手,“老将军挂念孤,孤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
孙循满面通红,羞惭地摆了摆手。
少年手握得更紧了,黯然神伤道,“若非大将军收留,孤早不知往何处去了,又哪有今日。”
“大将军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孤双腿已断。”少年垂下眼睫,低声叹息,说得情真意切,“大将军便是孤之肱股。”
“孤能有今日,全靠将军给孤撑着啊。”
孙循这一坐镇一方的枭雄,霎时间面红耳赤,赧颜汗下。
想他哪里被皇帝紧紧攥着手说这番体己话,差点儿感动得也要掉眼泪。
待回过神来后,赶紧一个激灵。
等宴席散去,方才对左右感叹道:“这小疯子倒真能演,给某演得感动的。”差点儿都给拐到弯里去了。
能享这份殊荣,其惶恐感动的臣子之心,瞬间超越了一颗争霸天下的枭雄之心。
但观这小疯子席间又是说笑,又是亲自牵着他的手奉酒,不着痕迹地拍着马屁,足将孙循哄得服服帖帖,再也不计较韩媪之死牵扯出来的诸多事端。
……
北风徘徊,随着一转眼入了冬,夜半就下起了小雪,外面窸窸窣窣的,梅花好似都结作了冰。
拂拂盘腿坐在床上,放下了帐子,趴在帐子里看话本。
屋里烧得暖融融的,高低错落的烛光也烂烂融融的,夜雪不知落了几重,窗户外面被月色与雪色照得亮堂堂的一片,白鹤的薄绢屏风前正咕嘟嘟地煨着醒酒汤。
外面雪大,躲在屋里,颇有点儿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的悠闲。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起,少年被侍婢领着进了屋。
拂拂听到动静,立刻从帐子里探出一个头来。
“诶你回来了?”
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眸子暖融融的,笑了一下,飞快地就从床上踩了下来。
“我给你煮了醒酒汤。”
套上鞋,从善如流地从侍婢手上接过了牧临川,拂拂诧异道:“呀,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少年乌发散落,白得像雪的皮肤,摸上去也像雪,拂拂一伸手,就被冻得一个哆嗦,轻轻地嘶了一声。
倒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明显是喝多了的模样。
他刚从外面进来,眼睫上落了点儿薄雪,被屋里的暖意一蒸,立时就化了,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像是露珠。
拂拂怔愣了一下,又飞快地伸手去摸他的腿。
少年面色“刷”地又白了一层,疼地冷汗都冒了出来,却抿着唇一声不吭,眸光冷冷淡淡。
看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拂拂又心疼又气急败坏地质问,“你喝这么多酒,又吹这么长时间的风,你腿不想要了吗?”
“好了伤疤忘了疼。”
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
拂拂看了眼明显已经喝迷糊了的牧临川,忍不住咋舌。
他眼神看着格外冷酷,眸光中翻滚着深深的黑色,如有大雪纷飞,分辨不出任何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眼神足够吓人,但看神态明显是在梦游。
拂拂虎躯一震:这小暴君喝醉酒怎么这么吓人。
牧临川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她身上。
“还能认得人吗?”拂拂见状赶紧凑了过去。
模模糊糊的重影在眼前放大,依稀能看到见那黑黝黝的,鸭蛋壳青的眼眸。
牧临川伸手将她的脸推到了一边,又给拂拂气得鼻子都歪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身上那股冷酷阴沉的气质却倏忽一收,眼睫颤了颤,低着眼一副柔弱堪怜的模样。
他的伤口一到冷天、阴雨天就疼,疼得狠了也只是哼唧两声。
拂拂认命地叹了口气,这颗老母亲心啊作祟,心顿时软了半截,动了动唇,再也说不出什么硬话。
扶着牧临川到床上安顿了下来,端起早已煨好的醒酒汤。
碗沿烫得她浑身哆嗦,斯哈斯哈地忙吹了两口,给他灌了进去。
人在屋檐下,所谓的重骑兵又不知道在哪儿,除了哄着孙循能干什么?
而牧临川也是这么身体力行地去做的,为了替她出气杀了韩媪,又强撑着喝了这么多酒,扯着笑奉迎孙循,收拾局面上这些烂摊子。
牧临川他软得就像是一滩烂泥,好不容易搬到床上,伺候好了,便闭着眼失去了意识。
等到半夜的时候,陆拂拂是被轻微的闷哼声吵醒的。
睁开眼,揉了揉眼睛,错愕地发现,她竟然是趴在床边睡着了。
想到床上那位祖宗,赶紧端着烛台俯身去探牧临川的状况。
牧临川眉头拢得紧紧的,面色狰狞,被烛火一照,尤为可怖吓人。
拂拂伸手掠了掠他汗湿了的乌发,忽而听到了少年低沉的嗓音,听上去倒是神智很清醒。
“陆拂拂,你当我为什么杀了韩媪。”
陆拂拂端着烛台,束手无措在了床边:“为、为什么。”
少年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冒犯你。”
拂拂更僵硬了:“就算……就算她冒犯我,你也不能杀人啊……”
牧临川淡淡道:“杀鸡儆猴。”
“陆拂拂你给我记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牧临川嗤笑了一声,眼里凉薄得厉害,似有杀意浮动。
“我今日给孙循那老匹夫拍马屁,就是为了你不用给人拍马屁。”
他敞开胸口,安然歪在床上,脸在阴影里。
昏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像只黑夜中的野兽,辨不出喜怒。
“我们两人只有一人做这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事就够了。你太蠢不行,我倒是能做。”
或许是酒意上涌,头痛欲裂。
牧临川拢紧了眉头,那双红瞳遽然地盯紧了陆拂拂,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样,红得几乎快渗出血来。
“懂没?懂就吱一声。下回碰上韩媪这种人不需再忍。”
“谁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拂拂已经彻底懵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懂……懂了?”
牧临川说完,面无表情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拂拂头皮发麻。
忽然之间,这股王霸之气又消散了一干二净,仰头往床上一倒,一拉被子过了头顶。
隔着被子传来了他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嗓音。
“不会很久的,早晚。”
独留拂拂震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在晚上发表了这段傲慢张狂的言论之后,第二天一早,牧临川又继续面无表情地给孙循做牛做马去了。
天子当到这个地步,虽说一大半原因是他自己作的,但也实在是惨。
与之相反的是陆拂拂她在孙府的地位却一路水涨船高,最近府上再也没有家仆敢怠慢于她,主要是招惹不起她身后这条能屈能伸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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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孙家家仆心里是怎么想的姑且不论,至少面上不敢再造次,坊间的传闻倒是愈演愈烈,无非说这天子做得窝囊的,只能给自己手下的臣子吮痈舐痔,以徒苟延残喘。
这日并州刺史孙循正与心腹幕僚徐延,及长子孙英在书斋中议事。
或许是上回被刘夫人给骂醒了,这段时日,孙循里里外外常带着这位长子。
他也不是糊涂蛋,从前不过是宠爱宋氏及其幼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还是知晓在继承人这事儿上是万不能优柔寡断,含糊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