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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滕玉意怔怔环顾四周,低头瞧见自己一身缟素,从这身打扮来看,正是姨母刚去世的那段时日。
    看来又梦见了前世,如此清晰,真不像在梦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心口闷痛难言,分明刚哭过。
    桌上的信刚起了个头:“阿爷见晤。获悉近日东宫选妃,儿亦在遴选之列,不知此事确否?”
    滕玉意只扫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前世给父亲写过信?
    自从阿娘去世,她与父亲的关系称得上冷若冰霜,别说给父亲写信,连父亲寄来的信都不怎么拆看。
    她把信颠来倒去看了三遍,终于记起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时候距离自己被人害死只剩两个月,京师有传闻她是太子妃人选之一,而父亲似乎也默许了此事。
    记得她当时惊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爷当年逼死了发妻,如今连女儿也要祸害么?”
    阿爷接到信后未曾回信,却立即启程赶回长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进门时衣袍上沾满了尘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愿意,阿爷想法子推脱便是。”滕绍解下大氅递给身后的程伯,挥手让下人们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爷在决定女儿的亲事前,为何从不过问女儿的意愿?”
    滕绍默了默,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挂到墙上:“前阵子出了段宁远的事,阿爷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觅个比段宁远强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阵皇后和成王妃举办赏花宴,阿爷想着这倒不失为一个挑选良婿的好机会,便自作主张替你应下了。实不相瞒,皇后就是那一回对你有了好感,所以这回遴选太子妃,才会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选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爷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赏花宴上,她见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长相随了圣人,浓眉厚唇,天生一副亲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对着她的画像说:“不娶”。
    此事是她毕生之耻,她瞪视着父亲:“原来阿爷早就想将女儿嫁入宗室?”
    “事先未与你商议,固然是阿爷的错。”滕绍淡笑着坐到窗边矮榻上,“但阿爷对太子的品行还是有数的,当年太子随军历练,正是由阿爷领兵,葱岭何等孤危之地,换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两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却从不怕吃苦,难得的是对老卒弱兵一视同仁……这份仁厚,简直与圣人一模一样。”
    “我劝阿爷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儿死都不会嫁给宗室的。”
    父女俩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滕玉意本以为这事算彻底搁置了,谁知过了没多久,皇后突然召见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装扮了,到了大明宫后,在丹墀前候命。
    那时已入了冬,长安迎来第一场雪。
    朔风渐起,细雪翻卷着飘到廊庑下,她脚上穿着赤红鹿麂长靿靴,才站了一小会就觉得脚趾冰冷。
    幸而皇后没让她等多久,宫人出来领她入内。
    大殿生着火,清幽暖香扑面而来。暖阁里莺声燕语,有许多小辈在陪皇后说话。
    “这么说,阿大哥哥同意这门亲事了?”
    “怎么会,承佑只是答应见见这位上州别驾的许娘子。听说许娘子小时候常住扬州,有一回来长安赴宴,无意中救过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许多年,一时找到了,难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脑中像琴弦被拨动,铮然响了一下。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阿娘刚去世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称过“阿孤”。
    而且,她小时候同阿爷回长安。那阵子阿娘刚病逝,她整日郁郁寡欢,有一回阿爷不在家,管事带她去赴宴,她回来后就染了风寒,高热不退,病了足足两个月。
    期间偶尔醒来,也只记得阿爷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爷就带她回了扬州,当时在长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们说的许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阵子玉真女观的赏花宴上,她见过许娘子一次。
    许娘子相貌并不出众,但因白皙纤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气度,当时蔺承佑背着弓箭从花园中路过,许娘子曾注目他许久,事后许娘子有意无意打听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听见几句。
    滕玉意正想着,宫人就报:“娘娘,滕娘子来了。”
    殿里安静下来,数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参见皇后。”
    皇后的声音平和:“你们先下去,本宫跟滕娘子说说话。”
    屏退众人后,皇后唤她近前:“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滕玉意应声而起,脚下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亲切,握着滕玉意的手说:“本宫当年见过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难得的美人,没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本宫也不绕弯子了,今日召你来,是听说你阿爷近日想替你议亲,你却说你要自己挑选郎君,还说‘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为重’?”
    滕玉意背后一凉,这话是她赌气时说的,没想到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看来太子要选妃之事已经迫在眉睫了,她决意回绝此事,不知会不会惹恼皇后。
    不过皇后这样单刀直入,倒比虚与委蛇来得好,她只好如实道:“不敢欺瞒娘娘,臣女的确说过这话,憨钝愚昧之言,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爷也是这样回绝圣人的,答得理直气壮,朝内外早就传开了。”
    滕玉意一愣,原来阿爷早就替她表明态度了,她赧然道:“这话是臣女与阿爷闲聊时说的,臣女年幼浅薄,说话口无遮拦,还望娘娘莫要怪责。”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闲谈,说话全凭本心,我听了只觉得有趣,怎会降罪于你。今日把你唤来,是想当面再问一回,你不许郎君纳妾,这主张不曾变过吧。”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声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纳罕,殿内只她二人,这么扬声说话,像要说给第三人听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动,瞥见右侧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风底下,藏着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识到那是男子的乌皮六缝靴,慌忙移开视线。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寝宫出入,想来不是圣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来滕玉意的回答,以为她害怕,宽慰道:“你在本宫面前不必拘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滕玉意红着脸道:“回娘娘的话,不曾变过。”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柔声道:“把你召来说了这半天话,你也该冷了,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回罢。”
    赏了滕玉意一个香囊,让宫人领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傍晚父亲回到府中,让程伯唤她去书房。
    “把你今日在宫中的事细细说与阿爷听。”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将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滕绍静静听着,脸上喜怒不辩:“阿爷且问你,如果圣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纳娶侧妃的规矩,你仍执意不嫁宗室吗?”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会不纳侧妃?为了传祚无绝,开朝便有一正四侧的规矩。”
    滕绍道:“你别忘了,圣人就是现成的例子,圣人因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扩充内宫。”
    滕玉意一怔,难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寻味,圣人就不曾纳娶过嫔妃,听说圣人是先帝的长子,因先帝侧妃夺宠被害得流落民间,后经清虚子道长抚养成人,几经波折才认祖归宗。
    圣人与皇后相识于微时,两人相濡以沫,自从继承大统,圣人多年来的确只爱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双屏风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绍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风后听玉意答话,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着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选名单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宫里,不过你也毋需担忧,太子选妃关系到社稷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名单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准。阿爷会尽力周旋,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两日,到了冬至这日,宫苑的腊梅一夜之间全开了,皇后在宫中设宴赏梅,再次传旨令滕玉意入宫。
    滕绍因为近日淮西藩镇作乱一事,频频奉命入宫,宫使来滕府传旨时,滕绍并不在府内。
    滕玉意来不及给父亲送口信,仓促带着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后吩咐端福在宫外等着,自己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宫。
    这场雪下得极大,一夜之间,贝阙珠宫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里,那片连绵的白一直延伸到天尽头似的,然而转过宫墙,旷白世界里却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红,走近看,竟是大明宫外的红梅林,万树红梅齐齐在枝头潇潇摆动,升腾出一种蓬莱仙境的况味。
    滕玉意随内侍穿过梅林,转过一处僻静的亭台时,忽见一群人守在树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来吧,万一有个闪失,奴婢们只能以死谢罪了。”
    “阿大哥哥刚才在树上喝酒时,怎么不见你们聒噪?”
    “世子能飞檐走壁,区区一株梅树对他来说算得什么,奴婢们不担心世子摔着自己,自然无需呱噪。”
    “啪。”树梢上忽然飞下一颗硕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宫人。
    宫人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弯下了腰。
    “我不会轻功,但我会暗器,你要再啰嗦,我就给你脑袋上砸出十个八个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现在力气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个许娘子时,怎么不见你用李子砸她?”
    那个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轮得到我出手么?”
    “也对哦。”另一名女孩年龄似乎稍大些,“我以为这回阿大哥哥终于肯议亲了呢,没想到这个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说啦,报恩是报恩,议亲是议亲,他才不会因为报恩就莫名其妙娶个女子。不过哥哥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当年那个阿孤。”
    “他怎么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诉我。”
    宫人重重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近前:“奴婢见过昌宜公主、静德郡主。”
    树梢簌簌轻响,顶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刘公公,她是谁,也是来赴宴的么?”
    宫人躬身道:“这位是滕将军的女儿,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宫参见。”
    滕玉意往上看,梅树枝叶扶疏,看不见树上人的头脸,倒是能看见垂落下来的瑰丽工巧的裙带。
    她在树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给两位殿下请安。”
    “你从何处来?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你?”
    滕玉意仰头答道:“我此前住扬州,回长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来宫中走动,殿下未见过我也不奇怪。”
    阿芝听到“扬州”二字,反应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扬州来的小娘子。别告诉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过一段时间阿孤没错,不过那是她自封的,印象中没对外人提起过,就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回殿下的话,我小名叫阿玉,打从生下来爷娘便这么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松了口气:“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聪明,也很识趣,我要好好认识你,你往边上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阵响动,树下的宫人们奔走着变动位置,一下子乱了套。
    滕玉意闪身躲得远远的,宫人们惊呼一声,率先跳下来了一个。
    滕玉意瞧过去,那少女十一二岁,笑眯眯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圆,相貌极标致。
    过片刻另一个也下来了,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这个年龄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满脸的娇憨天真。
    两名少女一色的玉钗碧翠,一举一动贵不可言。
    大一点的少女走近端详滕玉意:“不错不错,虽然都是从扬州来的,但你比那个冒充阿孤的许娘子顺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