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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第253节
    这样子哪像要出来捕鱼,蔺承佑坐到妻子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瞧什么?”
    滕玉意放下胳膊,回身依偎着蔺承佑的颈窝,默了默道:“刚才我给阿爷送东西,听到阿爷跟缘觉方丈询问阿娘身后之事,阿爷说自己与阿娘缘分太浅,问方丈有没有法子让他与阿娘重续缘分。我听了心里难过…………这一年来阿爷总是郁郁寡欢。想开解阿爷,却又不知怎样做。”
    说着眼圈一红:“其实我心里也很怕,过去我每晚都会抱着布偶细细回想阿娘的样子,即便如此记忆还是越来越淡了,我怕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忘记阿娘长什么样……”
    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蔺承佑默然帮滕玉意擦眼泪,谁知眼泪越擦越多,不好起身去拿巾栉,干脆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才一会工夫,她的泪水就打湿了他的前襟。
    想想过去,滕玉意无论遇到何事都往自己心里压,而今在他面前却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往后她的喜怒哀乐,时刻都有人为她分担。这样一想,他心痛归心痛,却也释然不少。
    滕玉意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透过厚厚的泪壳看蔺承佑一眼,再次把头埋到他颈肩,蔺承佑的心软成一团,等她哭够了,低声说:“你不是想知道那个箱笼里藏着什么吗?”
    滕玉意原以为蔺承佑会想法子开释自己,没料到提起这茬,没搭腔。
    “要不现在打开瞧瞧?”
    滕玉意勉强有了点反应,噙着泪花点点头。
    滕玉意因近日学了些粗浅的道术,老早就看出这箱笼不大对劲,蔺承佑拉她起身走到箱笼前,蹲下打开箱盖,里头果有煞气丝丝溢出,定睛一看,里头是一大堆陈旧的宗卷。
    她眼泪凝在眼眶:“这是什么?”
    “濮阳历年来的无头公案。”蔺承佑随手取出一份递给滕玉意,“早前听说濮阳闹妖异,我便觉得此事不对劲。那会儿我忙着成亲赶不过去,便让濮阳县衙的一位法曹整理出了旧案案呈快马加鞭送到长安。”
    滕玉意好奇打开第一封案卷,上写着“黄安巷柳小坡灭门疑案。”
    案子发生在三年前,受害人名叫柳小坡,是当地一位巨贾,事发当晚,一家老小八十余口悉数被灭口。此案至今未破。
    第二份案卷,上写着“谷仓府兵案。”
    这案子发生于五年前。两位受害人都是负责看守谷仓的府兵,事发那日被人杀死在谷仓前。诡异的是,谷仓里颗粒未丢,两名受害人胸膛里的心脏却不翼而飞。
    除了顶上这两宗,底下还有二十多桩稀奇古怪的悬案。
    “瞧出问题了么?”蔺承佑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蹙了蹙眉:“这些案宗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怨煞之气,看着像附着厉鬼,可打开宗卷瞧里头,却又毫无异常。”
    蔺承佑点点头:“外头有煞气,说明这批案宗曾与冤气极重的案宗接触过,里头干净,说明这煞气并非来自这批案宗里的受害者。”
    “你是说——”
    “冤魂分明是另一份案宗的受害者。有人怕我们瞧出不对劲,提前把那份真正有问题的案宗藏起来了。送到长安来的,不过是些混淆视线的案呈。”
    滕玉意一下来了兴趣:“能经手这些旧案的只能是濮阳州府的人,胆敢私藏案呈,官职绝不会低。”
    蔺承佑一哂:“你想想,妖异等物往往凝集怨煞二气而生,濮阳近年来并无瘟疫灾祸,怎会无缘无故闹出那样的大妖?依我看,或是当地有大冤案,或是贪官豪绅长期鱼肉乡里,而且并非一日一夕,而是长年累月酿成的,当地这帮狗官不敢往朝廷报,无非是怕牵扯出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滕玉意越听眼睛越亮,想了想说:“所以我们赶到濮阳之后先不急着捉妖,而是先顺着这条线弄明白那妖怪的来历,正如当初应对尸邪前,得先弄明白它是前朝亡国公主。降服耐重时,得先知道它因何成魔。”
    说着抚掌笑道:“既然对方自作聪明,我们不如就从当地府衙开始。”
    蔺承佑边听边笑着点头,他的阿玉从来不用他多费唇舌。
    “你再看看这个是什么?”他一指箱笼深处。
    滕玉意取出一个小匣子,匣子轻飘飘的,触手却冰寒刺骨,外头还贴着蔺承佑亲自画的符箓。
    “这里头装着的……”滕玉意掂了掂盒子,“莫不是鬼?”
    “不是鬼,是花妖。此妖花言巧语最善惑人心性,当初为着修行吃了不少活人的心肝,被抓后一直镇压在青云观。”蔺承佑坏笑道,“它被师公取走妖丹后法力已大不如前,不过嘛,迷惑人心性的本领却丝毫不减。往日我常拿它来训练我那条银虫,这回就把它给你了。把这花妖释出来训练你那对隐影玉虫翅,不出半月就会大有长进,到濮阳捉妖时,它们就能大展身手了。”
    滕玉意心里高兴极了,面上却狐疑:“这妖怪莫不是你从师公那儿偷出来的?”
    “知道还不犒劳犒劳我?”
    滕玉意勾住蔺承佑的脖颈儿“啵啵啵”一阵狂亲,蔺承佑哪经得住这个,眼看舱门关得严实,干脆就势搂着妻子的腰往后一倒,一个翻身压住滕玉意,便要狠狠反亲几口。
    滕玉意眼中蜜意荡漾,笑着扭头欲躲,面前豁然一亮,两只玉色蝴蝶竟从香囊里窜了出来。
    原来它们早闻到箱笼里的妖气煞气,只担心小主人应对不来,情急之下也就忘了训诫。
    滕玉意咕唧一笑。
    蔺承佑皱眉:“让你们出来了吗?回去。”
    两只玉虫翅自顾自绕着滕玉意飞来飞去,显然把蔺承佑的话当作耳旁风,滕玉意捧着蔺承佑的脸亲了几口,红着脸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真的?”
    “当然。”
    蔺承佑耳根一烫,这才懒洋洋翻身起来。
    这会儿滕玉意已被濮阳奇案彻底勾起了兴趣,想了想,若要帮阿娘攒功德,首先要多多扶正黜邪,而不论是除妖还是对付恶人,都需一身本事,近日她的轻功和剑法突飞猛进,差的只是道术,于是举起盒子训导两只灵虫:“瞧见了?这里头装着道行很高的妖怪,打败它算你们有本事,半个月后若是没长进,日后就没有肉脯吃了。”
    训完这话就要把匣子里的妖怪释出,蔺承佑却说:“等一等。”
    拉着滕玉意走到窗前桌边,从怀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囊朱砂,以水溶化后,用笔尖蘸了朱砂递给滕玉意。
    “这叫兼修笔。道家中人再怎么行善除恶,修的也不过是自身之福,想要替旁人修行,就得专门在随身法器上写下旁人的名字,这次到濮阳之后除了应对那只妖怪,还有那么多桩无头公案要查,我们夫妻联手一桩桩查下来,可以积下不少善缘,你提前在这对灵虫上写下二老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把功德攒到岳丈和岳母身上了。”
    滕玉意万没想到蔺承佑东拉西扯绕了一大圈,最后竟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脸上泪痕未干,眼圈一下又红了,望他一阵,哽声说好,抹了把泪接过笔,提笔在其中一只蝶翼上写下爷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阿娘对她的疼爱,此生无法偿还,阿爷这些年的不易,怪她知道得太迟,只要能帮爷娘修一修来生的福,无论什么法子她都愿意尝试。
    两只灵虫也不乱飞了,留在原地乖乖让主人摆弄自己的蝶翼。
    做完这一切,滕玉意释然不少,蔺承佑在旁瞧着,不由也松了口气,刚要把笔收回来,滕玉意却径自走到另一只隐影玉虫翅面前,提笔写下另几行字。
    第一行是他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却是“蔺承佑长命百岁。”
    蔺承佑怔在原地,这行字他在某个浴佛节的晚上也写过,那时候滕玉意身负恶咒妖魔缠身,而他顾虑重重无法对她表明心迹,怕她活不过十六岁,只好把爱意全写在祈福灯里。
    此事滕玉意并不知情,两人心意相通后自不必再提,没想到滕玉意有一日也会用相同的方式为他祈福。
    滕玉意心满意足放下笔,回头看蔺承佑仍在发愣,走到他面前歪头打量他:“莫不是感动坏了?”
    “还行。”
    “那你发什么愣。”
    “因为——”蔺承佑啄她一口,“我想亲亲你。”
    “就一口么……”滕玉意双眸湿润漆黑,就那样亮亮地谛视着他。
    蔺承佑再次低头,这个吻与往日不同,又清甜又宁谧,犹如月色下的清溪,轻缓地流过两人心田。窗外斜阳照水,窗内是一轴绮丽的画卷,一对金玉般的璧人相依相偎,早已与金色夕阳融为一体。
    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师兄,嫂嫂,宽奴捕上来一条大鱼,个头足有我和弃智那么高,大伙正商量放生呢,快出来瞧瞧。”
    蔺承佑顿了顿,绝圣弃智头一回坐船,自是兴奋不已,上船后一个劲地甲板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聚精会神看那奔流不止的河水。
    玩到现在,终于想起师兄和嫂嫂了。
    除了绝圣和弃智,还有五道等人的说笑声,蔺承佑再不情愿也只得松开滕玉意:“要不出去瞧瞧么?”
    还未到歇寝时分,老腻在舱内似乎不大好,滕玉意只好点点头。
    向外走时,滕玉意瞥见桌上放着的金弓,刚走到门口,忽又说:“你先出去,我再换件衣服。”
    蔺承佑这时已经拉开了门,不便再退回来:“我在外头等你。”
    滕玉意走到桌前拿起金弓端详,弓缘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果然用朱砂写着两行字。
    朱砂的颜色,宛如心尖上的血。
    滕玉意胸口骤跳,那字明明写在法器上,却像篆刻在她的心房上,懵立一阵,放下金弓,提笔重新沾了点朱砂,而后,把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铃拨弄一圈,选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在上头加了两行字。
    待字迹干透,她秀面一低,微笑着在那三个字上亲了一口,这才搁下笔,开门出舱。
    接下来这半月,滕玉意和蔺承佑过得舒畅无比,白日捕虾练武,或是训练隐影玉虫翅,整日形影不离。
    有时什么也不做,只立在甲板上眺望远方,但见汪洋广阔,与天相接。黄昏时,又见晚霞夕岚,相映绚烂。
    晚上,月色清光可爱,两人便对坐饮酒下棋。
    不想吃干粮的时候,滕玉意就用红泥炉子烤些鲜蘑和鱼虾,配上橙齑和桃花醋,依次送到父亲滕绍和五道等人房中,因味道新鲜爽口,倒也获得了一片赞誉。
    一到晚上,绝圣和弃智必然会赖在师兄房里帮着画符听故事,五道也少不了跑到他们船舱里讨酒吃。
    每当酒足饭饱,五道就会拉着各人坐在甲板上谈天说地,说到热闹处,淮南道的几个老将和缘觉座下的弟子也会接过话头,这一路下来,滕玉意倒也听了不少民间奇闻。
    越往南走,岸上越是蔚然绮绣。
    半月后,终于抵达濮阳境内。
    这日傍晚,蔺承佑寻到房中,看妻子正对窗理妆,便用笔蘸了点胭脂,自告奋勇帮她画妆靥。
    画了许久不见好,滕玉意心下起疑,身子不敢乱动,只得转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往上看,可惜什么也瞧不见。
    “都画了半个时辰了。”滕玉意嘟哝,“这哪是要给我画桃花妆,是要给我画一幅牡丹群宴吧?”
    “别乱动。”蔺承佑扣住妻子的下巴,“马上就大功告成了。”
    笔尖落在额心上凉丝丝的,每一笔都异常认真,滕玉意姑且又将疑惑压下去,等得无聊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无意间瞟见桌上的锁魂豸,这银虫先前喝多了酒,这会儿正鼓着肚皮呼哧呼哧睡觉,每一声细小的呼噜响起,它的尾巴就会微微一卷,滕玉意一看不打紧,才发现锁魂豸尾尖上似乎写着一行字。
    待要细看,蔺承佑突然松开她的下颌。
    “好了。”
    滕玉意捞起裙摆起身奔到床前,取出枕下的菱花镜一照,竟是一朵绚丽无比的玫瑰,花冠和花枝都有模有样,只是花型略大。
    “噫,还不错。”难怪画了这么久。
    蔺承佑丢下画笔:“也不瞧瞧是谁画的。”
    滕玉意美滋滋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那粉色花瓣未免也太肥阔了,花枝的位置也不大对劲,仔细分辨,花心里竟藏着一头小猪。
    小猪通体粉红,约莫半个指甲盖大小,卧在玫瑰下,憨憨地似在打盹,线条虽简陋,但寥寥几笔尽显神韵。
    “蔺承佑!”滕玉意蛾眉倒竖,房里哪还有蔺承佑的影子。
    只听外头传来蔺承佑的笑声。
    滕玉意扔下菱花镜就追出去找他算账。
    刚追到甲板上,五道咋咋唬唬找过来:“可瞧见天色了?先前清虚子说这妖物不可小觑我们还不信,看这架势还真是非同小可。到底什么来头?你们可有点头绪了?”
    滕玉意抬头看,头顶黑云滚滚,一眨眼就天黑了,岸边白雾骤起,风里腥秽无比,这景象分明诡谲异常,这一看,早把前头那桩事抛诸脑后了。
    蔺承佑露出玩味的表情:“不等我们去寻它,它已经迫不及待跟我们会面了。昨晚我和阿玉想了个法子,绝圣弃智,去把缘觉方丈和滕将军请来。”
    众人很快到了房里,滕玉意在大伙面前展开她昨晚画好的一张阵型图。
    “那怪物不但千变万化,还深谙水性,我和世子翻遍《妖典》,也没看到此种怪物,没弄清它底细前,不宜贸然动手——”
    说话间扫了眼角落里的那对濮阳旧案,自打进入濮阳境内,岸上百姓大多衣裳褴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