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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嗯,这原也是应该。”
    “……”
    齐靳看她无话,于是摆摆手,“你先去罢。”
    阿兰还是愣愣的,她听出来这是不再多说的表示,但久久见这一面,却着实不舍得,她有些迷茫得抬眼,看了眼前的老爷。
    这一眼含情且带了幽怨,齐靳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颌首就转进屋去。
    屋里只映月一人伺候,外头的光透着格心钻进来,用桑皮黄纸扎了线的药饵叠在几榻上,竟被照映得同金箔一般发亮,屋子收拾得甚为干净,王溪半身拥在衾被下头,半身支起斜在粽里的绸靠上头,微微饧着眼。
    “怎么坐了起来?”
    “躺着同她说话,怪不舒坦的。”
    他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适巧映月端了药过来。
    齐靳靠得近了,就接过手来,端着碗,舀起一勺,停在碗边上滤了滤,他本是从未伺候过汤药的人,手里头的动作很慎重,却显得有些拙。
    一双细手伸了过来,捧过药碗,纤指捏着勺柄,轻轻拨了拨面上。
    王溪自己端起来,低首就饮。
    她喝得缓,却未停下,待褐沉沉的汤药见了底,蹙拢的眉也舒开。
    “哪里就病到这个地步?”
    她是笑言的。
    喉间微碎。
    齐靳垂首,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笑笑点点头。
    榻间局促,齐靳小心翼翼地托起那腰间,护着她的后脖子拢在自己的臂弯里头,抱起她往里头去,慢慢地将她放平了,又将被子给她掖好。
    他坐在床沿上,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鬓发刮在耳际,王溪自觉发髻松散,伸出手想捋一下,齐靳捉住她的手,仍旧将它塞在被里,用掌心抹了抹她的额头,末了用拇指将那几缕颓云箍到耳后。
    相顾无言。
    只听帘栊响处,菖蒲的声儿先就传来,“夫人呢?”
    第25章 风发
    “在里头呢,欸,老爷也在里头。”
    “哊,我来得不巧了。”
    “哪里,奶奶里头请。”
    齐靳转头,砖上的帘影一亘,菖蒲缩了身进来,她恭敬地行了一礼,“回老爷夫人,三奶奶来瞧夫人。”
    齐靳眉头一锁,见王溪热面霞烘,气息不稳,他沉下身,扶着连壶门牙条的围柱子,压低了声量,“我去应酬她,你好生歇息。”
    这是来瞧她的,如何不让人一见?王溪觉得不妥,忙拉住了他的衣袖。
    正在此时,那外头的齐三奶奶已经跟在菖蒲后头入了内。
    她是故意显得亲近,堆着笑让进来,“别忙了,坐坐就走,就是来瞧瞧侄儿媳妇。”
    一抬眼正瞧见内中情状,只当是他们年轻夫妻温存,她老人家知道唐突,又不愿尴尬,于是胡乱开口,“这天气,瞧着脸上火辣辣的。”
    王溪闻言倏地松开手,齐靳拂袖而立。
    这一语原是殷勤,想他夫妻二人皆不惯调笑,没有回话,齐三奶奶自觉冷落,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还是王溪先推起身来,“婶娘,坐。”
    齐三奶奶快作两步走上来,她往适才那褥上一坐,推着道,“别起来。”
    菖蒲是知道自己夫人脾气的,拿了两个软垫过来,又伺候她捂严实了。
    齐三奶奶眼里四下一溜,对着齐靳道,“侄儿你也坐。”
    她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褥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下巴噘了噘外头,先就卖好,“带了些参,虽不是整的,却也是老山里头的好东西,给侄儿媳妇你补补身子,一准就吃好了。”似乎有些思量,她话一转,“刚才看见外头几上好些药材,想必来探的人多,就怕东西不好,你瞧不上。”
    这前头道好,后头又道薄,王溪只好陪笑,“哪里,婶娘的情我如何不领?”
    “你姨家兄弟和我们齐珏平日里头走得近,侄儿平日里头照顾,有什么领不领情的,虽说是亲戚,帮也是应该,只是到底是我们落了实惠。”
    这话听起来和婉,却不客气,王溪只回道,“婶娘言重。”
    齐三奶奶笑了笑,眼角褶纹相凑,往后头齐靳的地方斜了过去,又笑转回来,“论理我今儿不但要来看你,以后还要来谢你,算算侄儿任上夹袋里的人,通共就只有珏儿还有你姨家兄弟两人,虽说这孩子成不了大器,撑足了算个‘佐杂’,但侄儿既要有调动,他们两个自然也要跟着去,这么着岂不是还要烦你们?本来你病了应该歇歇,我想想凑在一道来总是不妥帖,你们虽年轻,侄儿如今我也是不敢不尊重。”
    “尚未交印,这些都还是后话。”
    王溪尚未接话,齐靳就先这样表示。
    齐三奶奶原本蓄意暗示,想把事情定下,听了这话不免尴尬,她有些勉强,却依旧对着笑“是,是。不过既然你们弟兄一道,能维持总要维持。”
    “等我想想再说罢。”齐靳此时站了起来,“还有些公事,我顺道送送三婶。”
    这送客怎么都有些逐客的意思,但齐靳到底是官面上的人,话说得很客气,态度很好,事情做得虽不算漂亮,但王溪心里清楚齐靳是不愿她多敷衍,于是也顺水推舟,道了慢走。
    齐靳挑了帘子又回望了她。
    四月里的天阴晴不定,暾暾的日头下了窗,转眼就暗沉沉的。
    院子里的鸟儿都唱乏了,外间应酬的客套话听不真切。
    “这东西都撂渣了,还能算好的么?”
    映月的声儿飘得好远,虚焰浮上来,一时眼皮子也沉了。
    老太太的话一下来,诸事都由她院里揽下来,大事她老人家操持,其余琐务都交由秦业她娘代为料理,虽说是内务,却也繁杂,大事小情总有些门路不熟,故而菖蒲照料王溪之际,又要到老太太那里应个卯,两头都要兼顾,自然是忙得分身乏术。
    好在王溪得了空,就这么清净地养着,身子也渐渐松泛起来,到了四月二十上头,热症散去,气息也顺了,面上脂玉凝全,一如往常,只是老太太体谅,道“病去如抽丝”,怕病势反复,仍旧没有将宅内事物交由她料理。
    齐靳那头因为各处应酬,忙得不可开交,但念着夫人情形,心中记挂,散了局也总早早回来瞧,眼看一日好似一日,看顾的也都欣然。
    这一日二十六,菖蒲同秦业他娘两人一同抄端阳的节礼,蒲艾虎符等列了满满一张纸,因今年有两桩大喜,比平日里头要添些,当着老夫人的面儿念了一遍,她老人家今日有不遂心之事,改了几遭,仍觉不甚体面,又抄了些香料药饵过去,待菖蒲回怡墨院,已是红日衔山的光景。
    今日这院里头也有挪动,侧屋里的东西都要归置,许是腾得累了,两个丫头坐在廊下的葵花纹的栏杆上头歇息,虽是背对着,却一眼分辨出人物。
    “我去见过了,标志虽标志,夫人也不输她的。”
    “夫人脸盘子略比她宽了些。”
    “脸盘子宽福大,不然怎么是同我们一般的命数?”
    “厨房里头的马婆子脸还不宽么?哪里来的福?”
    “有吃有穿的,怎就不好了?你混到她这辈数,指不定还没这样的福!”
    眼看这两个丫头拌起嘴来,菖蒲走上阶去,问道:“说什么呢?”
    两个丫头唬了一跳,忙立了起来,一个是跟着菖蒲的芰菏,另一个是院子里头听吩咐的丫头,菖蒲对着芰菏说:“你娘几番问我,我只道你懂事,你既向着夫人,就不应在这里闲话。”
    芰菏是小丫头,资格尚浅,只有听话的份,一句话下去,等闲不敢回半个字,红着脸退到一边,也不敢露出委屈的模样。
    边上那个道“脸盘子”的面色已然不好,菖蒲看了一眼,冷道:“侧屋里头都收拾干净了?”
    “收,收拾……快了。”
    “既然如此,还有工夫在这里嚼主子的舌根,你可仔细着!”
    小丫头年纪轻,经不住事,眼睛里一潮,泪珠子就开始打转。
    这话给出去,就不再做道理,菖蒲一径儿往里头走,院子里头的石榴开得正烈,殷娇翦碎,红绡初茂,簇簇生团,王溪穿了一件银红的对襟袍衫,下头衬着月白的下裙,在中间一条羊肠石子甬道里头站着,霏色正艳,铜枝头上红蕾似火,是一幅别样光景。
    映月陪在一旁,侧屋连着正道上有几个丫头正捧着金银器皿。
    菖蒲上来扶住,“天色已暮,夫人怎在外头?”
    “来来往往的瞧着头晕,见着石榴花开得好,就出来看看。”她见菖蒲手里头捏着一个手巾包,便问,“内中何物?”
    菖蒲将东西启开,里头是几张银票,一叠账簿和一本支应对簿,“秦妈妈将这个先与了我,说这几张票子是‘认票不认人’的字号,失落了她担待不起,还有对牌等物件她再料理干净,她不让别人过手,嘱咐我拿过来。”
    王溪笑笑,“她老人家还是信得过你。”
    一语双关,菖蒲有些臊了,笑笑不响,看夫人面上,精气神皆是不错,两颊虽嫣,却不是病容,今日又择了这样的衣裳,晚霞映着,丰润有余,比前些日子还要瞧着光鲜,这一瞧,就将原本要回的话都咽进肚里。
    这时丁瑞进来,见夫人站在院里,先就磕头,“老爷让我兄弟进来告一声,今儿是请顺天府丞和治中的饭局,是通政司孙大人做的东道,就设在琉璃厂后头的锦华馆子,老爷说了,若散得早,戌时就能到府里头,让夫人不要挂心,安心歇息。”
    丁瑞一走,映月就笑道,“夫人自从病了,老爷可是上心。”
    菖蒲拉了她的襟子,“怎么说话的,也不怕晦气?”
    映月才发觉不妥,自己忙就“呸”起声来。
    王溪待下宽柔,且不计较这些,轻拍了她两下,领着两个丫头回屋。
    这日齐靳回来的甚早,一盏灯笼照进来,他手里头提了一个尖尖的小角包,仔细看竟是一个粽子,他做老爷的甚少带这些吃食回来,看着有些发噱。
    “这馆子里的东西果真与旁处不同,怪不得连太后也要念叨,过些日子我让店家挑一席到府里,大家也常常鲜。”齐靳今日兴致奇高,面上带笑,且神情模样有些少年气,他提了手上的粽子递给王溪,“这是时节的东西,让馆子里头才蒸上的,你尝尝。”
    见他特意带回来,王溪也不扫他兴致,解了扎粽子的丝线,苇叶一展开,火腿和糯米的香味就一道散出来。
    她咬了一口,展颜道,“这味儿确实不错。”
    齐靳也很高兴,他笑道,“看你样子,真是大好了。”
    ——
    正这么闲聊着,忽听外头笛声遥遥。
    这声儿似隔水而来。
    两人先是一愣。
    笛声卷檐而下,探入屋楼。
    齐靳先开口,“二弟久不作这些玩意儿,今日是何兴致?”
    这笛音过水,更见清越,悠悠而至,如波影澹月,撩人心弦。
    他们二人不由都走到窗边,院子里头漫过来一阵浓郁的丁香气味,外面的丫头都是年少心性,眼里头泛着亮,嘴里头发了干,索性都丢下了事儿,倚在西边的廊柱边上胶住了,比看戏台子上的戏还要来得激切。
    “是二爷?”
    “可不成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