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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太医 第49节
    苏院使不为所动,“太医署奉旨救人,难不成还能约束谁生病,谁不生病?就算陛下也说不出这样的道理。”
    方之滨还想垂死挣扎,却见苏院使已经端茶送客,“行了,本官诸事繁忙,少拿这点小事聒噪。”
    说罢,袍袖一甩就往里间去了,“众太医随我进来会诊。”
    一干太医也都有样学样地一甩袖子,丢下满地“放屁”送别方之滨,宛如一群白发苍苍的倨傲老天鹅,而洪文就是误入其中奶毛还没褪净的小鹅崽子。
    进去之后洪文才知道,苏院使突然回来并非硕亲王病情好转,而是他经过一年的努力也只能使病情稍缓,前段时间下了几场雪,硕亲王的病情突然再次恶化来势汹汹,很可能熬不过冬天。
    苏院使无法,只好先赶回来禀告隆源帝,后者唏嘘一回,命他再次召集太医署会诊,希望好歹让硕亲王把这个年给过了。
    洪文看着分到自己手里的脈案记录,眉头跟着皱起来。
    “……脉息两寸细象稍缓,两尺洪大无力。气液枯竭,形体消瘦,胃家谷气稀少,乃由脾阳不振所致,兼之精神萎顿,舌僵耳鸣,时有恍惚……谨勉以益气壮水化痰之法,以尽血枕。”
    下面还跟着药方,里面皆是西洋参之流益气养神的药材。
    另有“脉息尺部洪象未敛,重按无神,两关仍弦,寸部细而力软。神智时清时迷,面青黯淡,胃纳不思……”
    就是说硕亲王俨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体内血气、津水都已接近干涸,完全不能滋养五脏六腑。
    最要命的是:他吃不下东西,且经常陷入昏迷,脸上都没有活人的气色的,只剩一片青白。
    民以食为天,当一个人吃不下东西,就意味着没有外来养料供应,每日仅以消耗现有身心为生,凭他体壮如牛也熬不住。
    说老实话,也就是苏院使竭尽所能才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换作天下其他任何一位大夫,或许现在早就上折子报丧了。
    参与会诊的其他太医们也纷纷摇头:
    “油尽灯枯啊!”
    “药石无用,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是啊,就好像外头的杏树,硕亲王的根都已经枯竭了,怎么还能指望来年挂果?”
    可年根儿底下,也实在不好直接向隆源帝报丧。
    须知隆源帝虽然还有三五位叔伯,但唯独与硕亲王亲厚至极,叔侄二人早年曾时常在一处探讨书画,情分非比寻常。
    苏院使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到了这个地步,诸位也不要顾及许多,先各抒己见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着开口。
    “为今之计,下官觉得当以补气为首任,常言道,人争一口气,若人这一口气散了,自然人也就没了。”
    “不妥不妥,硕亲王气血双亏、五脏衰竭,哪里能孕育出气来?我倒觉得该先补血,想那血脉供给全身,若血象充盈,气自然就提上来了。”
    “哎,也不对,既然是气血双亏,自然是双管齐下才好……”
    “未必,硕亲王沉疴日久,恐怕虚不受补。”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洪文暗暗听着,心想眼下的硕亲王像极了一面筛子,哪怕灌进去的再多,恐怕也留不住啊。
    “洪文,”苏院使突然点了他的名字,“大家都说了,你怎么闭口不言?”
    洪文深深吸了口气,朝四周拱了一圈手,“诸位大人说的都很有道理,珠玉在前,小子也实在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众太医都跟着点头。
    确实如此,天力不可违啊。
    苏院使摆摆手,“无妨,你说几句听听。”
    到了这份上,洪文也没了顾忌,“其实下官的想法说出来,恐惹得龙颜不悦……”
    苏院使端茶杯的动作一顿,“无妨,一切有本官顶着。”
    洪文不答反问,“下官想知道,硕亲王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屋里先是一寂,继而就有太医道:“难不成还有人不想活?”
    硕亲王身居高位,陛下待他宛若亚父,且又儿孙满堂,怎么舍得离去!
    然而苏院使的神色却忽然缓和了。
    其实他今天回来,会诊倒是其次,最大的目的还是想劝说隆源帝顺其自然。
    因为硕亲王实在太痛苦了。
    硕亲王着实算得上是一位传奇似的人物。
    他年轻时生的英俊不凡,又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端的潇洒风流,乃是公认内外兼修的美男子。虽不具备治国理政的雄才大略,但性情宽和友善,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曾无数次当众夸赞。
    然而大约硕亲王前半生享福太过,刚过而立之年就遭遇不幸:
    先是世子外出时不慎坠马而亡,后女儿端阳郡主难产,缠绵病塌月余后便撒手人寰……
    虽他还有别的子嗣,但最看重最喜爱的一双儿女的离世直接就把他打击的一夜白头,精神气都散了一半。
    再后来,硕亲王又中了风,从此半边身体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靠人服侍……
    对一个曾经踏马游街、满城红袖招的儿郎而言,这样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
    哀莫大于心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硕亲王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一日坏过一日。
    见苏院使没说话,洪文也就猜到了。
    他的胆子大了一点,继续道:“世上的事不能一概而论,普通人的普通病,自然是希望能撑多久是多久,因为谁都知道有痊愈的一天。但硕亲王虽性情温和,实则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他既然知道自己好不了,更难以接受余生都这样苟延残喘……下官愚见,或许有的时候家属求医者竭力挽救病人的生命已经成了一种执念,求的只是自己心中宽慰,反而忽略了病人本身的感受。”
    何元桥惊得目瞪口呆,在桌子底下拼命扯他都衣角。
    这小子不要命了!
    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不怕陛下砍了你的脑袋吗?
    “苏院使,他年幼无知,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何元桥生怕出点什么事,让这小子成为史上最年轻,却也是存活时间最短的太医,连忙起身向苏院使告罪,“您不要往心里去。”
    每当自己觉得他胆子已经够大时,下一刻就被结结实实打脸:他又会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冲刷自己的认知……
    苏院使看看他,再看看洪文,缓缓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何元桥惴惴着坐下,这才发现自己出来一身冷汗。
    在洪文发言之后,这场会诊仿佛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苏院使什么都没说,大家也不敢问,只好装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然而苏院使马上又起身向外走去。
    众太医浑身一僵,仿佛回想起什么可怕的经历,都满面绝望的跟着往外去。
    洪文也被何元桥拖着往外走,“走,做操去。”
    “做操?!”洪文惊讶道,“什么操?”
    何元桥很有点生无可恋的样子,一边并肩跟他往外走一边低声道,“你来时苏大人就去照料硕亲王了,所以不知道……”
    苏院使是个极其注重养生的人,他认为尤其作为大夫更该保重自身,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治病救人,所以他在太医署时就要求大家每天都做两回八段锦。
    但在宫中排队做这种事常会引发六部其他人员的围观,所以他刚走,太医署众人就仿佛整齐地患上失忆症,直接把这一茬丢开了。
    如今苏院使回来,顺便也带回了大家的记忆,真是可喜可贺。
    原本洪文觉得锻炼身体是正经事,还不太理解大家为什么如此抗拒,可稍后他随众人一起在院中列成方阵,由苏院使一起带头喊口号时,一股羞耻感顿时油然而生!
    正是办公时刻,本来六部一干官员都在自己衙门里忙碌,谁知此时听见久违的号子声,竟都齐刷刷挤到院子里翘首观看起来!
    洪文:“……”
    他看了何元桥一眼,对方回了个绝望的眼神。
    不过他们还算好的,反正年轻嘛,脸皮厚,可怜前排的马麟等人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操,耳根子都红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生与死,这是个永恒的话题
    第四十三章
    当天下午, 苏院使就去见了隆源帝,其中的谈话内容无人知晓,只是隐约听说隆源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然后晚上就出宫去探望硕亲王, 直到深夜宫门下钥才回。
    次日, 太医署得到关于硕亲王的新旨意,除了一直以来的“尽人事”之外, 终于又多了一行字:“听天命”。
    十一月二十三, 硕亲王含笑而终, 享年五十七岁。
    他于病榻前留下遗言,说临近年关,不知多少人盼着团圆热闹,希望隆源帝不要因自己的去逝打扰他人, 服丧之流亦应免除……
    隆源帝听后泪洒当场, 命停灵七日风光大葬。
    亲王去逝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礼部的人进来问是否要按规矩命众人服丧并停民间半个月的宴饮乐事。
    隆源帝双目含泪道:“叔父生前留有遗训, 就按他老人家说的办吧。”
    硕亲王曾在弥留之际说,敬重与否本不在表面,自家人也就罢了,可又关外头那些百姓什么事呢?他并非什么功臣名将, 难不成非逼着人家为个陌生人哀悼, 年都不过了?
    且腊月吉日甚多,或娶妻嫁女,或生子过寿,这种事情岂能随意改期?
    若真如此,恐怕即便面上恭敬, 不乏心中暗骂者,反而弄巧成拙,劳民伤财何苦来哉。
    于是隆源帝就亲自下旨,只让五服之内的皇室成员按规矩哭丧吊唁,外头的百姓无需强求,若有感念硕亲王素日恩德自发前来的,也不许拦着。
    硕亲王生前与人为善,去世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干亲朋好友都泣不成声,纷纷前来吊唁。
    因其中多有高龄体弱者,太医署上下都暂时停了休沐、轮值,三分之一在宫中留守,三分之二来硕亲王府以备不时之需。
    又有各处礼仪归置,发丧所需要的器具摆设,连带着礼部和户部都忙得脚不沾地……
    果然太医署的安置并非多此一举,许多上了年纪大公侯王爵并太妃、诰命们回忆起硕亲王生前的音容笑貌,都感慨好人不长命,哭得不能自已,第一天就有两人昏厥,一人犯了哮喘。
    如今洪文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太医,倒不必再跟着何元桥他们打下手,太医署重新给他配了一个吏目,也是前阵子才提拔起来的,二十岁出头年纪。这吏目手脚倒是麻利,只是洪文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过于热切和眼熟,殷勤到让他浑身发毛。
    后来何元桥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不就是你看苏院使的眼神么!”
    洪文只想着追逐别人,殊不知他却也早就成了别人眼中的传奇。
    嘉真长公主也来了。
    她穿一身素白棉服,如墨长发只用两根银簪盘起,素淡着一张脸儿,好似俏生生一朵白梅花。
    她眼眶微微有些红肿,显然来时刚哭过,亲自去灵前上了三柱香,又拜了两拜,就杵在那里盯着硕亲王的牌位发愣。
    人还在这里,可魂儿好像已经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