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不是愣头青,他不会在权贵面前用孤傲的姿态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那叫作死。
“小子顾青,拜见鲜于节帅。”顾青老老实实躬身行礼。
宋根生被鲜于仲通的身份吓了一跳,急忙也跟着行礼。
鲜于仲通的心情不是很好,被顾青忽悠在山里转了一整天,又累又饿又狼狈,若非权贵的涵养气度,他早就下令弄死顾青一百次了。
“免礼,你……离老夫远点!”鲜于仲通余怒未息地瞪着顾青。
顾青只好后退几步。
指了指顾青,鲜于仲通道:“老夫问你,我等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见面便将我们骗进深山?”
顾青老老实实道:“节帅随从众多,进村便点名找宋根生,小子以为来者不善,故而骗了诸位,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也并非心怀恶意。”
旁边的幕宾顿时眼泛泪花,这次被骗最遭罪的人是他。
“并非心怀恶意?你知道我们有多苦么?”
顾青的眼神同情且真诚:“骗你们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鲜于仲通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继续保持权贵的涵养。大唐如今的吏治有点乱,尤其是藩镇,可盛世的根基还在,表面上仍是无比开明繁荣,官员们也不可能对平民动辄刀剑相向。
“罢了罢了,此事揭过不提。”鲜于仲通再次不忿地瞪了顾青一眼,转头望向宋根生时,表情却忽然变得如沐春风,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你便是宋根生?”
“小子正是。”
鲜于仲通脸上带笑,目光仿佛看着自己出息了的亲儿子:“昨日你在青城县酒楼作那首长短句时,老夫当时也在,不得不说,果真是好句子,哈哈,看来山灵水秀之地必有英才……”
为了突出宋根生确实是个英才,鲜于仲通不怀好意地指了指顾青,道:“你比他强多了,老夫很费解啊,同是一个村的少年郎,做人的差距为何如此之大呢?”
顾青眼皮跳了跳。
宋根生神情萧瑟,仰头黯然长叹。
鲜于仲通不解地看着二人的表情,道:“老夫说错了什么?”
顾青急忙道:“节帅没说错,小子确实差了宋根生许多,往后必将……”
话没说完,宋根生忽然拽住顾青的袖子,神情坚定地看着他:“我来说。”
顾青一愣,知道他要说什么,迟疑片刻,叹了口气,缓缓退后两步。
宋根生朝鲜于仲通长揖一礼,道:“节帅,小子有罪,须自承于节帅当前。”
鲜于仲通挑眉:“你有何罪?”
“欺世盗名之罪。酒楼那首中秋词并非我作,而是顾青今年中秋夜所作,只因小子有为官之念,顾青为了帮我,故而将词作赠予小子,让小子拿去养士林之望,为将来当官预作铺垫。”
宋根生说完后却仿佛卸下了心头的重担,长长呼了口气,精神和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并且露出了这几日以来最轻松的笑容。
鲜于仲通和幕宾惊呆了,震惊地望向顾青。
“中秋词……是你作的?”鲜于仲通发觉脑子不够用了,吃吃地问道。
顾青看了宋根生一眼,随即无奈地道:“是的,一时玩笑之作,见笑了。”
鲜于仲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是你作的?你这个样子……能作出如此绝妙的长短句?”
顾青用微笑来掩饰心头万马奔腾的mmp。
什么叫“你这个样子”?我比宋根生那货帅多了好吗?眼睛瞎的话要不要考虑捐出去做慈善事业?
瞬间对鲜于仲通的印象降至冰点,原本对骗他们进深山有些愧疚的,忽然发现心底里的那点愧疚烟消云散。
宋根生急忙解释道:“节帅,中秋词确是顾青所作,那晚小子也在场,亲眼见到此词出自顾青之口。”
鲜于仲通顿觉尴尬,刚才那句“做人的差距为何如此之大”,结果立马被残忍的事实打脸,恍惚间他甚至能看到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悄无声息地扇着他的脸颊,啪啪啪的很有节奏感。
狐疑的目光在顾青脸上反复打量,鲜于仲通不甘地道:“你能作出中秋词?老夫为何总觉得不踏实呢?那首长短句立意高远,忧思长情之至,非性情豁达之人不能作,你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忧思过甚?”
顾青叹气,沉默。
这人岂止不会聊天,简直连人话都不会说,他若不是节度使,要他命的人应该多如过江之鲫,人人争先恐后必除他而后快吧。
奇怪啊,这张欠得不行的嘴是如何在长安混得如鱼得水,居然还被他混到节度使的位置上,难道长安城的君臣都喜欢这种风格的聊天方式?
鲜于仲通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古怪。
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作出中秋词的人是顾青,主要是顾青给他的印象太差了,被一个乡野小子忽悠进了深山差点出不来,此事若传到长安,只怕会成为君臣的笑柄。
“老夫反复品鉴那首中秋词,深以词中意境高远,用字绝妙为叹,仅观词中之意,能作出此词者至少是不惑之人,尝尽世间百态后,心境沧桑方可作之,看你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作得出?”
顾青有点不耐烦了,虽然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总揪着这事儿没完也不行吧。
“节帅说得甚是,就当不是小子所作便是。”顾青很随和地笑道。
第七十一章 名士之风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简单的说,讲究的是个眼缘。见你顺眼了,什么都好,放个屁都觉得你在奏高山流水,当即引为一生知音。见你不顺眼了,舔舔嘴唇都觉得你刚吃完牛粪在回味,从里到外的嫌弃厌恶。
鲜于仲通对顾青虽说有点看不顺眼,倒也不至于严重到这个程度,但,确实有点不顺眼,毕竟刚见面就把他们一行人坑得很惨。
鲜于仲通不是武夫,他是正儿八经的文官,开元二十年的进士,以文官之身而任藩镇节度使,这样的任命其实是有些荒诞的,尤其是剑南道南北受敌,北有吐蕃,南有南诏,这些年与大唐爆发过大大小小的战事,李隆基将一个文官派去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任节度使,本身就是一道很昏聩的任命。
可是,谁叫他跟当今天子的大舅子关系好呢。那位沉醉在自己文治武功莫此为甚的美妙幻象里的圣天子,被大舅子随口糊弄几句,便果真相信一位文官能在剑南道大杀四方人见人爱,非常痛快地下了一纸任命,于是鲜于仲通便马上从长安出发,一路游山玩水,边走边领略祖国大好河山,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到了剑南道。
穿越这么久了,顾青从宋根生和冯阿翁嘴里多少听说了一些大唐的现状,尤其是剑南道如今腹背受敌的处境。
当他得知鲜于仲通竟然是一位进士出身的文官后,心情莫名有些沉重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问题是,顾青住在石桥村,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基业,天子派来这么一位文官统领剑南道文武诸事,旁边的吐蕃和南诏还不得乐坏了?若剑南道烽烟四起,他的基业有被毁的危险,他和朋友更有可能要过上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这个时候顾青突然无比痛恨自己前世为何不多学点历史知识了,因为鲜于仲通这个人他并无太多印象,也无从知道他当节度使后剑南道发生了什么。但顾青隐隐觉得,这位文官上任节度使对剑南道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诗词不过是小道,为了一首词竟带着随从从青城县赶来这穷乡僻壤,完全没有考虑催他上任的调令,说得好听这叫文人雅趣,或许在士林里传出去是一段佳话,可他如今最重要的身份不是诗人文人,而是统领一方将士保一方水土的三军主帅。一个战火随时可能被点燃的地方,来了一位不慌不忙的节度使,仅看这副做派,顾青便感觉剑南道要凉。
“好词,若真是你作的,老夫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先前你我那段过节,反倒是不打不相识的佳话了。”鲜于仲通啧啧赞叹,说完还哈哈,好像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幕宾非常有眼力,第一个笑了起来。
宋根生也勉强笑了两声,顾青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捧过场了。
接下来鲜于仲通对顾青的态度热情了许多,开始主动与顾青探讨诗文,从南北朝的骈文体说到建安诗派,还有什么陶谢的田园诗派,以及如今长安城正当红的高适岑参的边塞诗派等等,说起诗文来鲜于仲通眉飞色舞,神情无比神往,仿佛亲身参与了所有诗人的创作过程。
顾青一直听着,想打呵欠,有点无聊,不如看蚂蚁搬家。
不知过了多久,鲜于仲通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看着顾青满意地笑道:“老夫本对你有些芥蒂,不过从刚才你我畅谈诗文的谈吐来看,你是个不错的少年郎,老夫已不怪你了。”
顾青惊了:???
刚才我有谈吐么?我畅谈了吗?
鲜于仲通兴致颇高,忽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将脚上的靴子和足衣脱去,扎得严实的头发也刻意弄得零散,披头散发赤着双足大笑道:“有诗岂能无酒,左右,酒来!”
身后的随从急忙解下腰间的一只皮囊双手递上。
鲜于仲通接过,仰头大灌了一口,哈哈笑道:“痛快,再来一口!”
又灌。
灌完将皮囊递给顾青,道:“尔也痛饮!”
顾青嫌弃地看着沾了鲜于仲通口水的囊口,半天没动弹。
鲜于仲通大怒,捏着顾青的下巴将酒囊硬塞进他嘴里,顾青手刨脚蹬硬生生喝了几口。
鲜于仲通满意了,双足踩着凌乱的步履,仿佛醉拳的步法,也不知是真醉还是为了应景。
随即鲜于仲通高举酒囊,面朝天空,郎声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满口吟哦,竟将那首中秋词完整地吟诵出来,不仅如此,还吟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顾青眼睛都看直了。
这,便是盛唐文人的做派么?
吟完后,鲜于仲通仿佛透支了精气,整个人横瘫以地为席,以蒲团为枕,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随从们小心地将鲜于仲通抬起来,中年幕宾看了顾青一眼,顾青急忙道:“我家没地方睡,也没多余的床。”
幕宾对顾青的态度很不满,哼了一声,对其中一名随从道:“去村里找一家农户,整个房子租下来,钱给足,让他们马上搬。”
随从应声而去,很快办妥,幕宾指挥随从们抬着鲜于仲通离开,走时连招呼都没打。
直到他们都走了,顾青和宋根生才长长松了口气,二人背靠背坐在地上,半天没起身。
“大唐的文人都这模样么?像疯子一般。”顾青喃喃道。
宋根生叹道:“幸好我只是个水货,虽然平时有点疯,但没疯得如此彻底。”
“你别这样说,搞得我这个冉冉升起的诗坛新星有点方……我现在很害怕跟文人为伍。”顾青脸色难看道。
宋根生笑了:“如今的文人大多比较夸张,他们很尊崇魏晋名士之风雅,比如披头散发赤足,击缶而歌,狂放不羁。”
顾青撇嘴:“得其形却未得其神,真正的名士终归有一些名作流传下来,光学他们赤脚散发有何用?魏晋名士是骚客,东施效颦者只剩下骚了。”
第七十二章 意外发现
不知从何时起,在石桥村的村民心里,顾青如今改变的形象已然根深蒂固了。
从前那个懦弱老实内向的样子还留存在大家的脑海里,可所有人眼睛实实在在看到如今顾青的样子,强势,仗义,行事简单粗暴,偶尔也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些莫名的沧桑。
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好像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本就该如此,当初那个懦弱老实的顾青不过是装出来的假象,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年岁明明不大,嘴上连胡子都没长出来,可所有村民仍然情不自禁便将他当成了村子的掌舵人,他的一句话,一个命令,一声吆喝,只要被人听到,便会毫不迟疑地执行,从来不去想对不对,纯朴的村民心里,关于“对不对”的问题,顾青必然已经想过了,确定了它的正确性才会说出口,那么,还有什么疑虑呢?照做便是。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过去那个懦弱的顾青已在人们的心中死去,如今的顾青正生动地活着。
石桥村最近的工作重心不是烧瓷,烧瓷有固定的人手,郝东来请来的工匠杂役能胜任,村子里最忙的是基建,顾青说过,要扩建石桥村,将来要迁移很多人过来,大多是瓷窑工匠杂役的家人亲眷,迁移过来必须要有地方住,于是盖房子成了村民最近的工作重心,当然,都是有酬劳的。
乡村最不缺的是土地,村子西面原本有一块很大的地,以前是一片竹林,后来村民们自家要修个房顶,做个竹桌什么的,竹林陆陆续续被砍伐了不少,顾青和冯阿翁在四周看了一圈,最后顾青拍板,索性把竹林全部铲掉,新的民居就盖在这里。
工程量不小,动员了所有能干活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可还是显得人手不够多,只能偶尔从山上的工匠杂役那里临时分点人下来,酬劳方面自然更要让他们心情愉悦。
工地热火朝天,顾青偶尔来巡视一下,每次看到一排排民居渐渐有了轮廓,他的心情总是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