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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二八大梁的洋车子已经不新了,骑在这农村土路上一颠一簸的,哗啦啦响。
    顾清溪就这么看着哥哥走远了,最后淹没在冬天的苍茫之中。
    她从树后面出来,背着书包,拎着红高粱面窝窝头,缓慢地往县城方向走。
    前几天才下过雪,土路上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混合了冻泥的冰碴子,路边是掉光了树叶的枯枝,在冬日的寒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偶尔间有个老鸹飞过,更为这冬日带来几分凄凉。
    这是从家里去往县城的路,顾清溪少女之时曾经走过无数次,这里也曾经装载着顾清溪许多的记忆,记得曾经在前面摔过,也记得她曾经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推着洋车子回家。
    甚至还记得偶尔间看到的道边老奶奶,她用干枯的手捂住布满皱纹的脸大声呜咽,指缝里苍白的几缕发在寒风中瑟缩。
    时候她偶尔间会猜想,是什么样的委屈让一个老妇在路边那样嚎啕哭泣,这种琢磨和这幅画面成为她少女时期记忆的一部分。
    顾清溪没想到自己有机会重新走这一条路。
    她走得不快,走得小心翼翼,避开脚底下冻僵了的泥冰混合,又小心地提着那两个大尼龙网兜,免得那窝窝头荡来荡去撞着她的腿。
    她缓慢地走,一边看着路边的风景,一边回顾着自己后面的那些人生。
    身后响起来一阵洋车子铃声,这铃铛声来得急,顾清溪没多想,赶紧躲在路边。
    洋车子很快到了她身边,却停了下来,并没继续往前骑。
    顾清溪疑惑地转头看过去。
    她便看到了萧胜天。
    冬日里酷冷的北方大地辽阔苍茫,枯黄的草被寒风吹着成片伏倒,不远处的村落变成了朦胧缥缈的一片雾气,谁家坟头旁枯树上的红布条扑簌作响,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唯独他,就在眼前。
    这是十七岁的萧胜天。
    斜斜地跨着洋车子,一条大长腿支在地上,他口中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狗尾巴草,锋芒毕露的脸上,眼尾扬起间,几分跋扈,几分吊儿郎当,定定地望着她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次都还年轻,放在眼前的是机会。
    第6章 受委屈了?
    此时的萧胜天浑身带着一股未曾驯化的野性,怕是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后,他眉眼间的不羁尽数沉淀成了名贵西装之下包裹的从容和笃定。
    顾清溪就这么望着眼前面庞还带着青涩的萧胜天,却想起来后来那个。
    那个自己一通电话便匆忙而来,二话不说要帮自己查清真相的萧胜天。
    十七岁的年轻姑娘不会懂这些,她以为日子很长将来很远世界很美好,她不明白到了落难的时候别人肯伸出一把手有多难,但是经过了许多事的顾清溪自然懂。
    顾清溪定定地看着萧胜天,其实那天晚上,住在了萧胜天家里,她是有些话想问问他的,还有自己那被顶替高考的事,到底怎么样,她也想知道。
    顾清溪闭上眼睛,她甚至想起来在飞机上,萧胜天那萧条刚硬的侧颜。
    明明地位那么显赫的一个人,竟好像有许多的心事。
    他说,你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还来得及吗。
    顾清溪想起那句话中的艰涩和落寞,眼泪便慢慢地充盈了眼眶。
    萧胜天也在看着她。
    看到她这样,他皱起了眉头,盯着她好一会,才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顾清溪别过脸去,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没事。”
    萧胜天却长腿一伸,从洋车子上方跨过来,那洋车子便直接支在泥地里了。
    之后他走近了,低头凝着她。
    同样十七岁的年纪,他却长得极高,是可以低头俯视她的。
    “没人欺负你,那你怎么哭了?”说着,萧胜天看向她手里:“你是要去学校上学,怎么没骑洋车子,也没人送你?”
    顾清溪抿起唇,看向别处,此时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越发黯淡遥远。
    她低声说:“没有,是我自己想走路去学校,锻炼锻炼……”
    萧胜天当然不信:“天都要黑了,你一个年轻女学生,拎着这么多东西,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锻炼,锻炼得掉眼泪了。”
    顾清溪:“我不是委屈得哭,我就是——”
    萧胜天好整以暇,吊儿郎当地看着她,嘴里的狗尾巴草一翘一翘的:“你就是如何,说?”
    顾清溪:“我就是看到你,突然觉得……”
    是突然想起来重生前的那些事,那个在关键时候稳稳地扶住自己臂膀的男人。
    萧胜天墨黑的眉轻耸,说出的话就带了些嘲意:“怎么,看到我吓哭了?”
    顾清溪听他这话,倒是想起后来的那个萧胜天,那个成熟稳重体贴,言谈间总是让人感觉舒服谦逊的萧胜天。
    她抿唇看着他,又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最后竟然忍不住真得笑出来了。
    在这苍茫朦胧的郊外土路上,吸一口气进了喉咙里都是刺骨的寒,清灵隽秀的女学生脸颊上尚且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却在猝不及防间,就那么抿唇一笑。
    笑得含蓄,笑得恬淡,徐徐绽放,人淡如菊,看得萧胜天一愣。
    萧胜天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你又笑什么……”
    只是声音再不像之前,甚至带了几分别扭。
    顾清溪抹去了脸颊上的眼泪,咬着唇说:“我心里高兴,高兴不能笑吗?”
    萧胜天:“为什么高兴?”
    顾清溪看他一眼:“不告诉你!”
    这话颇有些赌气的意思了。
    萧胜天看着她,墨眉轻耸,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上车。”
    顾清溪:“干嘛?”
    萧胜天已经利索的一脚将那洋车子撑子踢起来:“不上车,你自己靠脚走?累死你也走不到县城!”
    顾清溪便不说什么了,她乖乖地上去了他的后座。
    她一坐上去,自行车就感觉到了重量了。
    萧胜天挑眉,微微侧首:“你是不是很重?该不会把洋车子压坏吧,这可是我借别人的。”
    顾清溪一愣,之后脸上有些泛红,她当然不重,她瘦着呢,她还没听人说过她胖!
    再说家里光景不好,营养差,怎么可能胖!
    她只好喃喃地说:“没有吧……”
    她没被不熟悉的人骑洋车子带过,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压坏自行车。
    萧胜天却笑了:“给你开个玩笑,你还真信?”
    顾清溪一听,就有些羞恼成怒了:“你别乱说话!”
    萧胜天眉眼间依然泛着笑,他侧首看着路边的枯树,听着小姑娘那略有些娇嗔的话:“好,当我胡说。”
    于是他长腿一撑,踩着洋车子往前骑。
    他这么骑起来,顾清溪手里的两个尼龙网兜沉得很,便跟着荡啊荡的,一不小心,就碰在了萧胜天的大腿侧面。
    “你在拿什么打我?”萧胜天突然这么问。
    “我没打你,那是干粮。”顾清溪有些窘迫地将那大尼龙网兜抱在怀里:“刚不小心碰到你了。”
    “怎么两份?”、
    “一个是帮堂姐带的,另一个我自己的。”
    “这是一周的干粮?”
    “嗯。”
    顾清溪是星期天晚上出发去学校,她要在学校住校六天,星期六下午出发回家,六天的时间,都要靠着这一兜子干粮来过活了。
    这么一大兜子,一共是十五个,一天能吃两个半。
    “够吃吗?”
    “够啊!有时候还会剩下。”顾清溪节省,她尽量少吃一口,尽量多喝学校的热水,能省一点是一点,这样下一周回家可以少拿一些了。
    “给我。”萧胜天单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伸到后面。
    “什么?”
    “给我。”顾清溪莫名所以,不过还是把怀里的大尼龙网兜给他了。
    萧胜天直接把两个都要过去,一边一个挂在了车把上。
    顾清溪看着,小声说:“谢谢。”
    他是一个极好的人,现在是,以后也是。
    尽管她没有机会知道那个冒名顶替她的人是谁就重生了,但是她还是真心感激他。
    萧胜天看着那两个颜色:“哪个是你的?”
    顾清溪面上微红:“红的。”
    自家家境确实不如大伯家好,平时倒是不怎么觉得,这个时候一兜子高粱面干粮,一兜子棒子面干粮,真是把这处境摆明面上告诉人。
    如果是别人,顾清溪倒也罢了,但在萧胜天面前,总还是有一些不自在。
    这种被看穿的寒酸,仿佛是后来那个身家上百亿的男人走到她寒酸的小房子中时。
    萧胜天却不再理会这个,突然问道:“不生我气了?”
    顾清溪:“我没生你气啊——”
    然而这话刚说完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突然就记起来,前两个月,那个时候天还没这么冷,河里也没上冰,她挑着一担子芦苇路过河边,却听到了河里的水声,不经意间看过去,却见到他在河里游泳。
    太阳之下,一铺一铺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银白的芦花美得像一首诗,晶莹的水花四溅而起,少年强健有力的胳膊时隐时现。
    顾清溪当时羞得不行,连忙躲开视线不去看。
    可谁知道,他却停了下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之后笑着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