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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
    晚膳和药很快就被人送了进来,几个丫鬟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布着膳,动作轻缓且有规矩,许是觉得不对劲,顾婉朝那边看了一眼,发现侍棋不在,轻轻拧了拧眉,问徐氏,“阿娘,侍棋呢?”
    徐氏握着帕子的手一顿。
    半晌才语气淡淡地说道:“我把她送到谭嬷嬷那边去了。”
    谭嬷嬷……
    顾婉本就不是很好的气色,听到这话后立时又白了一分,谭嬷嬷是家里的训诫嬷嬷,早些年从宫里出来的主,最知道怎么调.教人,平常家里有什么犯事的丫鬟、婆子全是送到那儿去,且不管在外头是怎么猖狂厉害,到了她那边,全都乖得不行。
    知道侍棋今日是受她所累。
    顾婉攥着锦被的手收紧,刚想张口替人求情,可看着徐氏冷淡的脸颊,犹豫一番还是住嘴了,低着头喝起粥。
    见她并未给人求情,又乖巧的吃完粥喝完药,徐氏先前还有些不大好看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一些,她握着帕子替人擦了下嘴角,然后柔声宽慰道:“睡吧。”
    等人点头进了被窝。
    大概是真的累了,顾婉闭上眼睛,很快,就有均匀的绵长呼吸从被窝里传出来。
    徐氏又坐了一会,这才起身离开。走到外头的时候,天早就黑了,北风呼啸,长廊及院子里的那些灯笼被吹得四处翻动,底下坠着的红缨缠绕在一起,里头的烛火也跟着一道晃动,照出一个半明半暗的景。
    翠荷一直侯在外头,见她出来便立刻迎上前,一边替人把斗篷披上,一边把之前她吩咐的事禀全了,“侍棋那丫鬟,奴婢已经让人送到谭嬷嬷那边,不过到底是大姑娘的人,您又没吩咐是个什么处置,谭嬷嬷那边也不好下手。”
    徐氏拢着斗篷,淡声,“留着口气,别弄死了就行。”
    翠荷心下一凛,知道她今日是真的恼了,如今说出这番话便是要好生惩治人一番……也是,今日大小姐做出这样的事,那丫鬟显然心中也是明白的,偏还不曾规劝,造成如今这番局面,也是她该受这一遭。
    “那回头奴婢就吩咐人去传话。”她说完就扶着人朝主院的方向走。
    走出院子,徐氏又问,“顾廷抚回来了没?”
    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如今说起对方,用得却是最淡漠的语气,翠荷心下感慨却不敢露于面上,低声答道:“先前老爷身边的长随过来传话,说是今日兵部有事,要晚些回来。”
    “他能给你传什么话,只怕是传给芝兰坞那个贱人的吧。”眼见翠荷脸色苍白,徐氏扯唇嗤笑,面上嘲讽未掩,却也不再说这个,只道:“让他回来后来我那边一趟,就说我有事同他说。”
    知道是要把今日的事同人说,翠荷连忙应了是。
    ……
    顾廷抚是戌时才回来的。
    彼时,徐氏已经吃完饭又沐浴洗漱过了,正握着一本账册靠坐在软榻上翻看着,看到推门进来的顾廷抚,她在烛火下掀起眼帘,身子却未动。
    男人今年不足四十,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身上官袍未除,手里握着一顶官帽,看见徐氏就冷冷问道:“大晚上的,你有什么事?”
    习惯了他这番态度,徐氏也不意外,挥了挥手让翠荷等人下去,而后便把手里的账本一撂,一边斟茶,一边讥讽道:“怎么,若无事便不能喊二爷过来了?”
    顾廷抚目光怪异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诧异她今日这番态度。
    他跟徐氏是指腹为婚的亲事,在他刚记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个妻子,是他那早死的娘亲自给他做的主……说来可笑,他从出生便是散养的状态,他那父亲还因为他的出生间接害死了他娘,从小就没抱过他一下。
    可偏偏他的人生大事,他们倒是先替他做好主了。
    为着这一份怨气,他对自己这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虽然迫不得已娶了她,但这么多年,他们吵过闹过,最后是徐氏死了心,分居两院,平日若无事从来不曾往来,所以在听到她今日这番夹枪带棒的话,顾廷抚才会惊讶。
    可惊讶也只是一瞬,他仍站在门外,冷冷的看着人,“到底什么事?”
    语气态度全是不耐烦,显然徐氏若不再说个究竟,他当场就要转身离开了。
    纵使早就习惯了他这番态度,也知道这个男人是个什么德性,可看到他这幅样子,徐氏的心还是被狠狠刺了下,茶水很烫,是顾廷抚来前才送来的,此时因为那短暂的错神,茶水从杯缘溢了出来,烫伤了她的指尖。
    很快,那柔软如白玉般的手指就红了起来。
    明明疼得已经皱了眉,可徐氏还是咬着牙不肯在这个男人面前显出一分软弱,把被烫伤的指尖藏进袖子里,她放下手中的茶壶,转身去看人。
    屋中烛火明亮,男人的容貌一如从前。
    徐氏抿着唇,在男人越来越不耐烦的表情下,终于开了口,“二爷可知道我们今日在金台寺遇见谁了?”
    “我怎么知道?”顾廷抚不喜欢她,自是一句话都不耐烦,眼见等了半日只等到这么一句话,他连话都不愿说,冷冷看了眼徐氏便转身往外头走,嘴里还说着一句,“日后若无事,别来……”
    话还没说完,身后两个字如影随形的传进他的耳中。
    “姬家。”
    脚下步子立时顿住,顾廷抚当场转身,看着徐氏愕然道:“什么?”
    头一次在顾廷抚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徐氏心中畅快不已,她突然觉得妙仪今日这事并未做错,是啊,姬家的一个恩典有什么用?只有永远和姬家牵绊在一起,才能让这个男人永远屈居她一头。
    就算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
    她就是要让他一辈子跟她捆在一起!
    眼前仿佛出现顾廷抚不得不小意陪着她的那副画面,徐氏袖下的手指都激动地紧攥了起来,屋中那些明亮的烛火仿佛都在此时成了她心里的火,越烧越高,越烧越旺,烧得她整个人都快变得扭曲起来。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顾廷抚,不再说话。
    可显然,
    她那番话已经彻底引起了男人的兴趣。
    本来转身要离开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站在徐氏面前沉声:“说清楚。”
    “二爷现在能好好坐下来了?”徐氏侧眸看着人笑,见人坐下,把面前的茶盏推过去,这才不紧不慢地把今日的事同人说了一遭。
    “所以你的意思是……”顾廷抚显然还有些惊愕,“妙仪和姬朝宗躺在一起的样子被你还有姬家以及金台寺的人看到了?”
    见他只拿了这句话来问,
    徐氏心中涌上几分恼怒和厌恶,但还是在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好啊!”顾廷抚笑着拍案起来,他在屋中踱着步,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那可是姬家,要是咱们家同姬家做了亲家,日后朝中官员谁不得对我另眼相看!”
    虽然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德性,但见他一心只顾着自己,半点没有为妙仪考虑的意思,徐氏还是忍不住给人泼起冷水,“您可别高兴的太早,姬家那是什么样的地位,这事恐怕还难着呢。”
    “这么多人看着,妙仪还对他有救命之恩,难不成他姬家还能耍赖不成?”顾廷抚不以为意,“他若真敢耍赖,我便把这事宣扬出去,看他姬家有没有这个脸?”
    怕他真要这么做,徐氏拧了眉,“您可别这么做,没得回头咱们做亲家不成,反而成了仇家。”
    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畏惧姬家的势力,顾廷抚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便沉着脸问人,“那你打算怎么做?”
    徐氏握起茶盏,喝了口才说话:“先等着,咱们家帮了姬家这么一个大忙,没道理他们什么表示都没有。”
    也只能这样了。
    顾廷抚重新回了座位,握着茶盏,同人道:“这事你好好办……”余光瞥见徐氏面上的讥嘲,他神色一沉,声音也冷了下去,“想想你的女儿和儿子,和姬家结亲,得益的可不止是我。”
    徐氏神色微变,半晌才垂下眼眸,“妾身知道了。”
    她自然不会为了顾廷抚。
    可妙仪还有修文,她却不能不管。
    长指掐着杯子边缘,又说起顾攸宁,“东院那位,二爷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顾廷抚随口说道:“又没别人瞧见,她一个小丫头能翻出什么风浪?你回头好生安抚一番便是。”
    徐氏听到这番话,只觉得嘲讽。
    从前叶氏在的时候,他搞得多深情啊?每日看着念着,还把那么个玩意抬进屋,日日放在身边恶心她。如今人死了,也没见他怎么样,拿起人家女儿的功劳倒是一点都不手软。
    顾廷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也懒得再待下去,起身就要离开。
    徐氏看着人,眸色淡淡地问道:“二爷这是要去芝兰坞?”
    顾廷抚脚步一顿,他要去哪还由不得徐氏来管,可想着和姬家的亲事还得由人来操持,他眼眸微动,最终还是在她的目光下,第一次服了软,“谁说我去那?我要去书房忙公事。”
    “我若早些忙好,便来你的院子。”
    徐氏既不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这样目送着他离开,等没了他的身影,她脸上的讥嘲也就变得越发浓郁起来……却说不清是对顾廷抚的讥嘲还是对自己的讥嘲。
    等到翠荷进来,她才收回目光,语气极淡的开了口,“你说,我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翠荷哪里敢答这个?
    徐氏也不介意,自言自语道:“除了一张皮囊还算不错,他有哪里值得我中意的地方?”自私、无用,偏偏心气还高……总觉得自己比得过顾廷轩,其实一无是处。
    “夫人……”
    “行了,我也只是和你抱怨几句,都一把年纪了,我还能做什么?”徐氏嗤笑一句,“何况,他顾廷抚欠了我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让他轻轻松松的和那个小贱人在一起?”
    所以即使不喜欢他,她也要留住他。
    即使……
    陶氏根本不算什么。
    “你明日……”徐氏要进屋的时候,和翠荷吩咐道:“让东院那个丫头来我这一趟。”
    ……
    芝兰坞。
    自打从金台寺回来后,顾筠又哭又闹,折腾了半日,现在刚被陶氏哄得睡着。
    眼见琼香打了帘子进来,一副有话要禀的模样,她也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又看了看顾筠,见她睡得踏实,这才替人掖了被子起身往外走。
    “怎么了?”
    “二爷他……”琼香面露难色,“今日不过来了。”
    陶氏心里早就猜到了,如今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异色,点点头,“知道了。”
    “姨娘……”琼香忍不住说道:“这还没跟姬家怎么样呢,二爷就这样,若真的跟姬家定了亲,那……主院那位还不知道该怎么磋磨您呢。”
    陶氏闻言却只是笑笑,“还没影的事。”
    见她一脸不忿地还要再说,她也只是柔声宽慰道:“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人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陶氏这才往自己屋子走,她也没让人伺候,自己洗完脸便坐到了铜镜前,暖室烛火,镜中人容颜清丽,可她伸手抚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竟有些恍神。
    等缓过神来,她才又继续着从前的步骤,玫瑰露、芝兰香,一点点往身上和发上匀。
    这些东西都是顾廷抚送来的,十余年不曾断过,可没有人知道,她这一日一日擦拭的东西,是这世上,她最为厌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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