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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死者年约三十,身体消瘦,关节异常肿胀,除了面部,其余没有明显伤痕。根据诉说,死亡时间两天。因为天气渐冷,除了靠近能嗅辨到极其轻微的异味之外,外观还没有大的变化。右手食指中指的上指节间生着硬茧,符合生前版画师的职业特点。
    苏雪至检查死者面门,见面颊以及眉心鼻尖部位的皮下软组织广泛出血,鼻骨完好未见骨折,鼻翼的粘膜下血肿,此外没有别的伤痕。
    她取出解剖刀,在仵作投来的怪异目光中开始工作。
    死者双侧胸腔内有大约五百毫升的黄色积液,胃部有约五十毫升的暗色液体,胃和食管的黏膜广泛性出血,在肠道里,总共收集到大约一千毫升的黑色液体,脾被膜皱缩。
    根据所见,基本可以做出一个病理推断,死者的胃肠黏膜生前多发性糜烂,有出血和水肿现象,同时,伴有多器官的贫血。
    苏雪至结束了解剖,照刚才答应小女孩的那样,仔细地将死者缝合,让杨三帮助穿回衣物。
    收拾好了东西,她却没有立刻出去,立在这具生命已经流失的碳水体旁,闭目,陷入了冥想。
    警局的刘安,一大群来自周遭村落的村民,人数不下千,此刻全都聚在这座草棚之外,怀着迥异的心情,在等待着她宣布结果。
    一个是善良,一个是凶恶。
    一个是无辜,一个是罪犯。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希望后者被消灭。
    这是符合民意和人心的结果。
    她也希望如此。
    “苏少爷?”
    仵作走到草棚口,张望了下外头,回来小心地叫了声她。
    “刘队长他们问呢,好了没?”
    苏雪至睁开眼睛,走了出去。
    等得有点焦急的刘安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问道:“怎么样,是李祥瑞打死的吧?”
    没有条件可以做血液缺陷筛查,但根据死者的体表关节特征、解剖后的病理所见以及小女孩小玉的特征和她对自己提问的回答,“父亲流血,哪怕是小口子,也要好久才能止住,所以平时都非常小心”,可以推断,周庆年患有血友病。
    他的死因,是凝血功能障碍基础上,鼻部遭钝性外力打击,鼻黏膜出血不止,继而造成内脏应激性大量出血,最后失血性休克的死亡。
    苏雪至摇头:“周庆年死亡,从医学角度说,李祥瑞负次要责任。”
    她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结论。
    这种遗传性的基因缺陷疾病,即便是在后世,治疗研究也没有取得过大的突破。而现在,也是因为上世纪在欧洲王室成员间的蔓延,才开始进入医生的视野。
    但她绝对肯定,对这种基因缺陷,谁都束手无策。
    刘安脸色一变,回头迅速看了四周,将她请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你确定没错?”
    苏雪至颔首:“是。”
    他用商量的语气说:“苏少爷,你看咱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宣布,你就说……”
    “不行。”
    苏雪至知道他的意思,拒绝。
    刘安一愣,朝跟过来的叶贤齐使了个眼色。
    叶贤齐也说:“不会吧?雪至你就这样放过了那个恶棍?那这边这么多人等着,还有摇笔杆子的记者,怎么交代过去?”
    周围的村民见她出来了,却迟迟没有宣布结果,议论纷纷,周围的喧声渐渐大了起来。
    苏雪至说:“我只根据检查做结论。李祥瑞再该死,在这件事上,我这里,从医学角度来说,他对死亡是不负主要责任的。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但很遗憾,如果我的这个结论不合你们的心意,你们可以另请高明,我不能改。”
    刘安神色显得有点不甘,迟疑了下,和叶贤齐低声说了几句话,匆匆走了。
    草棚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村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冲着苏雪至指指点点,神色渐渐带了几分不满。
    叶贤齐紧张地看着周围:“雪至你先等等,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法不责众,我怕万一激怒了这帮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干出什么事,万一对你不利。刘队长去找区长回报了,怎么着,看上头的意思吧,先等着。”说着把她推进草棚里,又拉来几名巡警,许诺过两天进城去大饭店请吃饭,让帮忙守住外头,自己也站前面,堵着门。
    苏雪至站在表哥的身后,视线穿出去,对上了那个一直睁大眼睛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血友病患者,那么这个名叫小玉的小女孩,应该就是一个携带者。
    是不幸,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是她比正常人和普通的无症状携带者有着更易于出血的倾向,这表示她的凝血因子水平,应该也在患者的范围之内,所以她出现了关节的病变反应。
    但万幸的是,她应该处于轻度范畴。
    小女孩忽然挣脱开拽着她的村民,跑了过来,从巡警和叶贤齐的身体缝隙里钻了进来,停在她的身边,看着被白布盖着的父亲。
    “少爷,你是不是想说,我爹他是自己死的?”
    良久,她转头,仰脸望着苏雪至,哽咽着问道。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你会不会怪我?”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会骗人的。”
    小女孩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城西郊的警棚附近聚集了这么多的乡民,前所未有,消息早传到了本区警署区长姚能的耳中,他怕万一出事,正带了人,骑马亲自赶来查看个究竟,半路遇到刘安,这才得知了详情。
    “区长怎么办?那个苏少爷不肯配合。现场还有记者,我怕记者到处钻,万一瞒不住……”
    姚能大骂:“谁叫你把记者叫来的?”
    刘安小声地解释:“我不是想替咱们警区还有区长你争光吗,为民除害。以为这事三指捏田螺,笃定了,谁知道那个苏少爷非要说周庆年是自己死的……”
    “狗屁替我争光!我看你就是想自己出风头,好露脸是吧!”
    姚能又骂了起来。
    刘安不敢回嘴,扇自己嘴巴:“是,是,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姚能阴沉着脸,想了下,命令他立刻回去盯着苏家少爷,在自己没回来前,不许他开口说话,更不许和记者接触,说完匆匆去找孙孟先,把事情回报了一遍。
    警局被舆论痛批腐朽腐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随着卫戍司令部和贺汉渚的突然空降,警察局长孙孟先骤感肩上压力大增,尤其是在目睹贺汉渚刚到任就点的那把火后,更是大受刺激,下定决心,必须要在公众面前扭转警局,或者说,他局长的形象。
    最近他一直忙着制定警局改革计划,亲自过问细则,弄得也差不多了,忽然被告知出了这样的事,勃然大怒,跳脚大骂姚能无能,管不住下属,给自己捅出娄子。
    他的秘书兼幕僚侯长清和他耳语了一阵,渐渐地,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大笑。
    “好啊,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赶紧的,你给我去叫人!我马上亲自过去!”
    孙孟先在天城也有些年了,要叫几个能用的喉舌和文人,自然不在话下,很快,一拨人出城,赶往西郊警棚。局长没立刻露脸,先亲自提审被打得已经不成人样的李祥瑞,说经过科学法医检验,认定周庆年就是被他打死的。
    李祥瑞恐惧万分,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看看差不多了,局长说,看你诚心的份上,可以饶你一命,但要付出代价。
    李祥瑞为求活命,自然什么都一口答应,说好了,局长这才现身。
    天城的最高警察局长竟也来了现场,停尸的茅棚周围,起了一阵骚动。
    孙孟先大步流星地朝着苏雪至走去,笑着向她道谢,说辛苦她了,请她公布结果。
    她出了茅棚,当众宣布检验结果,并详细解释了一番周庆年的病情。
    苏雪至的直觉告诉她,等了这么久,而且,居然连孙孟先也惊动了,亲自来到这里。
    这其中应该会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内情。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声落,周围起先鸦雀无声,片刻后,村民开始窃窃私语。
    这声音起先很低,但很快,一阵接着一阵,变成了嘈杂的质疑声,无数道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苏雪至。
    “这也是收了好处吧,包庇恶人,帮恶人说话……”
    “没有良心,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声音随风陆续地传入耳中。
    或许有人真的不信,也或许,有人不是不信,只是选择不去信而已。因为这个结论,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失望。
    苏雪至沉默着,立在原地,任村民指指点点唾骂。
    “你们不要骂他了!他不会撒谎的!”
    忽然,那个名叫小玉的女孩子从草棚里跑了出来,站在了苏雪至的面前,大声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去年有一次,我阿爹刻版画,手指不小心划破了,一直流血,流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停了。”
    “我也是这样……”
    “三叔,三嫂,还有六伯,你们不是都知道的吗?”
    她转向刚才和她一起的那几个面带怒色指指点点的村民,含着眼泪说道。
    村民停了下来。
    孙孟先走了过去,沉下脸,厉声呵斥:“知道这位少爷是谁吗,和大名鼎鼎的学者,教育部专员都合影上过报纸的!那个李祥瑞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他去胡说八道?”
    局长官威果然大,骂完,周围的嘈杂声就消失了,村民看着苏雪至,一声不吭。
    孙孟先清了清嗓,脸色稍缓,这才又大声说道:“至于李祥瑞,虽然罪不至死,但苏少爷说得很清楚了,他对死者死亡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活罪难饶,现在我让他自己出来,说怎么办。”
    两个巡警拖着遍体鳞伤的李祥瑞走了出来,丢在地上。
    李祥瑞朝着对面的村民跪了下去,使劲地磕头,涕泪交加:“我愿意赔钱,弥补周家,再披麻戴孝,厚葬周庆年!”
    “村里水道我也不敢再叫人去堵了!我给周家庄的每户人家都赔十个银元,回去了马上就发!求求乡亲们,原谅我的无耻和过错,我真的后悔了!”
    说着,又拼命地磕头。
    要知道,现在的巡警,一个月也就七个银元的薪资。
    邹家庄的村民相互对望着。
    “还有!”
    他转向其余的村民。
    “为了表示我痛改前非的决心,我请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三天三夜……不,七天七夜!让十里八乡免费看!”
    “求求父老乡亲们,给我个改过做人的机会,我知道错了!”
    昔日威风八面的霸王,现在为了活命,尊严全无,如同死狗,人人还能得到些大小不一的好处。
    虽然没人敢站出来先说谅解,但脸上原本的怒气,开始慢慢地消失,甚至还有人面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