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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皮质的伞柄细腻温厚,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伞很大,她握起来稍嫌沉重,倒给人一种异样的扎实。雨水打在素黑的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滴成一珠连绵的水线,在她心底积成一泊浅水,涟漪不绝。
    她拿君子两个字框他,他便比浪子还不羁;她以小人知心度他,他却摇身一变,比君子还君子。或许他就是要做给她看的?可那又何必呢?他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总是不期然浮在她眼前,无端端地就一阵伤心。他走得急,却没有狼狈像。她想起那日在虞家看他陪惜月弹琴,他那样的人,是玉璧连城,琼枝映月,教人觉得不可摧折。
    隔天再去上课,要不要带了伞去还他,也让苏眉费了踌躇。一把雨伞他必是不当一回事的,可她这个受惠之人总不好就这样据为己有。只是她若要拿去还他,免不了要同他说话,到像是她有意寻着机会同他攀谈似的。到了晚间,车子还没到站,她就提前站了起来,轻盈盈地从他身边经过,顺手将那把雨伞挂在了他前头的座位上。
    她觉得自己这法子顶好,却听见身后一声低笑。
    她跳下车,丰满的凸月排云而出,明亮的银光照射着周遭的云层,重重叠叠,如繁复的花瓣。
    她忽然省悟他为什么会笑,他们这样一送一还,做张做致,像极了间谍电影里秘密接头的特务——那么,倒是他的本行。
    29、解红(四)
    叶喆因怕唐恬的事再横生枝节,在他父亲跟前尽心竭力地夹着尾巴做人。每天极本分地到办公室点卯,有一回趁手给处长冲了杯茶,叫年过半百的老长官赶紧戴起眼镜看他。事情传到他父亲耳中,自以为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自己打出了成果,欣慰之余不免后悔早打早好,后悔收拾他收拾得太晚。
    父亲那里放松了管束,他每日下了班便去唐恬那里报道。唐恬要往医院照料母亲,苦于自己不会做菜,家里的佣人又打发掉了,每每要在外面买了带到医院去。叶喆见状,干脆叫家里的厨子按医嘱做了,交给唐恬带去,却仍旧更唐夫人说是外头买的——唐家多事之秋,他仍是见不得光。
    如今,唐恬待他总是轻声细语,客气得堪比外事局的小姑娘接待外宾,反而叫他觉得难过。他一个人踱在清秋夜的月亮底下等她,越发想念她轻嗔薄怒眼里挑不出他一点儿好处的时候。
    他同她“相敬如宾”,有许多话都不便说了。有时候,他想要剖白两句,又觉得她实实操心得事情太多,他和她的事,变得又脆又薄,像春日里精描细画的棉纸风筝,空有个好看的花样,却是过了季,挂在柜子顶上不知不觉落了一层灰;眼前扎扎实实的,唯有她父亲的案子,她母亲的病……他们的事,又脆又薄,哪一桩也比不上。
    况且,他和她的事,男人女人,到现在这个地步,剩下的不过就是结婚;可这件事毕竟太远,说起来也不得要领,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情形。他只觉得无处落力,常常不自觉地皱眉。早上起来,他刮胡子的时候对镜自照,都觉得自己眉心隐隐有了纹路,古人说“相思令人老”,他日日见到她,满心的惆怅却像这秋凉,一日深过一日。
    一阵风过,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医院里头连桂花树香气都不大甜,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消毒药水。
    唐恬从病房楼里出来,神情也沉沉的。他照例问了句“你妈妈好些吗?”,唐恬轻轻“嗯”了一声,就再也无话了。两个人并着肩走出来,他上前一步替她拉车门,唐恬忽道:“谢谢你啊。”
    叶喆忙道:“……没有,你别客气。”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她还是同他客气得很。他面上专心致志地开车,连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也不敢,心里打了一路腹稿,觉得无论如何要跟她说点儿什么,再这么下去,他一准儿憋出病,她就得多跑一家医院了——嗨,她还未必来看他呢。
    到了唐家,他送她下来,手肘若无其事地搭在车门上,清了清喉咙,才道:“恬恬——”
    他一唤她,就见唐恬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像受了惊吓似的,他不由气馁起来,话也说得不利索了:“恬恬,那个……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
    话还没说完,唐恬就轻声打断了他:“你别说了。”
    “恬恬!”
    叶喆一慌,像是怕她跑开,急急拉住了她的手,察觉她手指细凉,下意识地便握深了。他是有“前科”的人,这些日子便加倍自觉,走路都小心不触到她的衣角,此时情急之下柔荑在握,反应过来,心头便是一荡,赶忙正了正心意,见唐恬没有着恼,才放下心来,又轻轻叫了一声:
    “恬恬。”
    唐恬仍是低头不应,叶喆没有办法,只好对着她的发线讲话:“……要是我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好,你就告诉我,你不要跟我这么客气。”
    他说着,忽觉掌中唐恬的手微微轻颤,胸口起伏,呼吸里隐约带着抽泣,他伸手去捧她的脸,烫热的脸颊上全是湿的,他不知道是他让她难过,还是别的事,只能惶然劝道:“你别哭,恬恬,你别哭……”
    口里劝着,手臂慢慢环住了她,他静静听她伏在他胸口落泪,心里也袅袅荡着一缕凄迷。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剪进斑驳的梧桐树里,仿佛在柏油路上铺出一张电影海报。
    “恬恬,别哭了。”他许久没有这样靠近过她,心里很有些舍不得这刹那温柔,可是又怕她哭得太久头疼,便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
    唐恬仰起脸,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吞着泪道:“……我爸爸的事,你有法子帮帮他吗?”
    她凄惶无助的神情看得他心里发疼,除了心疼她,亦慢慢泛起另一样酸楚。
    叶喆用指背擦了擦她的眼泪,把唐恬放开,胸腔里那些情潮翻涌悄然改了道,他温和地笑看着她,甚至还像个兄长似的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去想办法。”
    他喉头动了动,又道:“我……我们的事,你要是不想提,就算了,你别往心里去。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又拿出了一贯满不在乎的招牌笑容,只是笑到一半,就转了头。
    他车子开得飞快,一直兜到江边。秋江水满,正是一年好景。他一支烟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心里越发觉得委屈。
    他知道他是活该。
    他应该想的到,她之前那么恨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
    她对他客气,或许也不过是虚与委蛇,面上不肯得罪他,心里说不定是一股忍辱负重的心气。原本她就不怎么喜欢他,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所以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她为了她父亲应酬他,他不怪她,他委屈的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就算她从今以后再不睬他了,他还是会帮她的,她犯不着在他面前委曲求全,好像她要是不肯对他假以辞色,他就能不管她了似的。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答应她的事,怎么会翻悔呢?
    也许他怎么改也成不了能叫她心甘情愿喜欢的人,他对她好是因为他喜欢她,他愿意看见她高兴。当然,如果她也能喜欢他,那是再好不过;可即便她不喜欢他,他难受归难受,他也还是会对她好的。
    一个男人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点儿事,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真的有些气她,可是想起她凄惶无助的一双眼,他又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胸口。他认得她的时候,她那么明艳又那么骄傲,哪怕她白眼看他,他也觉得好。
    他宁愿她一辈子也不喜欢他,都不愿意她像今天这样委屈。
    唐恬茫然听着他的话,忽地反应过来叶喆会错了意,可是他匆匆上了车,她再叫他也已迟了。
    她并不是要跟他谈“条件”,她只是哭着哭着,恰好想到了这一桩。他前日答应她去想法子, 她也知道事情比较难办,所以即便心里焦灼,却也不好开口追问。方才哭到伤心处,忍不住便说了出来。
    唐恬眉头越锁越深,她知道她今晚那一问大概是错得很了。他误会她了,她不是要跟谈“条件”,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拿自己的感情去和人做交易。可是她在他说了那些话之后,贸贸然跟他说这个,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妥。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她再去同他解释,也像是欲盖弥彰。
    何况,她根本就无从解释什么。
    他说,恬恬,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29、解红(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