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江老太太考虑事情与旁人不同,便好奇问:“不是说,是做过前朝从四品的官儿的?那家业也不能败的那般快吧?如何就容不下一个老太太?”
陈大胜捏捏鼻子讪笑:“老祖宗不知,那山上那日不是死了六个么,人家国舅家不在意这么点儿,前朝那位也没人追究,可剩下这四位也是有家有口的,三四十岁顶门立户,上有老下有小,是死不起的。人家苦主可不是找做东的要赔偿么,如此他家便迅速败了。”
竟是这样啊,众人齐齐点头,七茜儿死死盯着陈大胜,忽哧的一声笑出声道:“不对,陈大胜?好端端的你挑这个时候进来说闲话?往日你是躲着这种场合的,你说,你这肚子起的什么鬼的幺蛾子?”
老太太闻言愤怒,便瞪着七茜儿骂道:“你瞧瞧,你瞧瞧,我就说惯坏了,你出去打听打听,哪有婆娘一口一个鬼的说自己家男人的。”
陈大胜轻笑:“吖,媳妇看出来了?我就是这段时日在家,看几个婶子教养孩子有些不像话了。”
他这么一说,屋内人便齐齐愣了。
看大家不说话,陈大胜这才正色道:“阿奶,咱不说丁香家那几个,便是兰庭哥儿你也惯的不像话了,哪有一张宣纸写三个字儿就丢的?咱就说张老先生,那张观能家六个儿子,当日哪个不是如珠如宝的养的,更何况他们父亲是大先生,也是个个饱读诗书的,可您看看又是什么后果?您再想想老陶太太,这子女教育岂是小事?
那吕婶子,杨婶子就靠一口水井,一处破庄子外加几文房租过活,可他们家的孩子了不得了!那出来进去都是两三个婢仆侍奉着,还吆五喝六的跟兵部巷的混在一起,我今日若不说说她们,再惯下去往后几个婶子养老都是问题了。
这几月我在家,也都离的不远,出来进去我看的不像话处就多了去了,您跟婶子们也是苦出来的,咱就靠老交情来往着,可您又能接济她们家几代人?”
说到这里,陈大胜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您不知道,头年里有人竟拿着一份帖子到我衙门里平事了,我问是谁家的帖子,您当是谁家的?”
老太太摇头:“什么谁家?什么帖子?”
江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道:“老妹子你不知道,这是他们衙门里的老规矩了,像庆丰府衙门里若有事情,咱家出的就是大胜的名帖,拿着大胜的名帖去庆丰府衙门问事,那府尊是要看在大胜的面子,若有官司手下高低会有些偏帮的,可大胜这个帖子不能随便给,你要记住,人情是还不起的,也不能欠的。”
陈大胜赶紧给这位作揖拱手,还连连点头。
老太太恍然大悟,这才问陈大胜道:“你说有人拿,拿这个贴儿,这人难不成我认识?”
陈大胜点头:“啊,认识啊,就我杨婶子家老大啊,哼,还亲卫巷郭府?就给我吓死了,我那日还想呢,啥时候亲卫巷有个姓郭的面儿都不露,人都不来,就敢给我下帖子求情?好么,一细问,杨婶子从前你们不是喊郭杨氏么,我这才想起来是她家,您知道这份帖子他家老大卖了外地商户多少钱儿?”
老太太更加惊愕了,她听不懂这话,跟那边消化半天才迟疑问:“照你这说法,这帖子?还能卖钱儿?”
江老太太一拍桌子:“这话说的,可不是能卖钱儿,你当是火盆里的烧纸呢,那贴儿就是当家老爷的脸面,混的好不好,官场上灵不灵光,就看帖子的份量了。”
粘上钱儿的事情,老太太立刻明悟,继而大怒,她坐直了身子大声问:“她,她家给你找了多少钱的麻烦?”
陈大胜其实不愿意说这个,却早晚要给老太太提个醒,如此便冷笑道:“贱卖!人家把咱家的老交情就作价五百贯卖了,给我气的,又打发人来泉后街抓人,找了一天,才在赌场里抓住杨婶子家老大,好么,人家还不走呢,都输红眼了,五百贯输的就剩七八贯了。”
老太太胸腔起伏,半天儿才扶着丫头的手坐起,边起边说:“不成,不成!这亏吃的太大了,我,我把咱钱儿要回来……”
众人被这老太太整的又气又乐,好不容易劝回来,老太太又打发人喊杨氏去老宅,今儿她必然是要指着人鼻子出出气的,她必然是要把家里的五百贯要回来的。
闹呢?那是五百贯啊!
反正跟她也讲不清楚道理,只能慢慢说。
等到俩老祖宗离开,七茜儿才站在房檐下,看着细密的雪花叹息道:“你说,这才几年,饭刚吃饱,这人怎么就变了呢?”
上辈子可没这一出,她受苦的时候杨氏到底帮衬过的。
陈大胜不接这话,却说:“其实,那个张观能我也认识的。”
七茜儿愕然看他。
陈大胜也看着细雪轻笑:“其实拜师咱爹之前,我去过燕京太学后巷,这位张老先生在学士牌坊下指着我的鼻子说,凭你们这样的人?也敢来拜师?”
七茜儿多护着陈大胜,她听完正要大骂,却从侧门跑来几个小厮,带头的喜雨脸色清白的对陈大胜大喊:“四老爷,四老爷,就就就,就出事了,出事了!咱家,咱家牲口房柴垛子里,好像,好像有个冻死的死,死,死孩子呢!”
第151章
听到有个死孩子,众人皆惊,陈大胜反应机敏,回身就往牲口棚跑,等到跑到那边,吉祥已经带着人把卷成一团儿,似乎是个人的物件?抬了出来了。
他走过去一看,可不就是个卷成一团儿,面目苍白的小孩儿,这都冻的僵了。
吉祥家来回摸了几下,将手探到心口一顿摸索,又看到陈大胜站在旁边,便说:“老爷,好像还有口气。”
“那还等什么,救人啊!”陈大胜喊了一声,就看到有小厮机灵要去旁边抓雪搓去,他弯腰抓起这一团人,上去就给了那小厮一脚道:“瞎救个屁,还敢拿雪搓,雪搓的地儿明儿不够烂的,赶紧澡房烧温呼水泡着……”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了。
吉祥家几步跟在后面,边跑便问:“昨夜角门是做什么吃的,怎么放了个人进来,这巡夜的是不是又乱吃酒了,多上一份心也不至于这样,成日子就惦记那几口猫尿,赶紧攀墙问问,隔壁师娘手里要点干姜当归煮一碗来……”
其实都是有经验的人,也不必细细吩咐,就知道怎么救人了,那挨了一脚的小厮受的罪,还没有主子多呢。
老太太那边拎着杨氏正骂呢,杨氏吓的不轻,就跪在地上哭嚎,忽听说家里有个死人了,俩老太太便什么都顾不得的急忙慌的又回来了。
她俩跑到澡房外面一看,好家伙,半院子人,陈大胜跟七茜儿正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挑着几件破衣裳来回看呢。
见到老太太们进来,七茜儿赶紧迎过去,不想给她们看惨状,就引着她们往屋里去,还安慰呢:“您二位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什么热闹都往前凑?”
老太太分辨:“说什么呢?她们说咱家发现个死孩子?这才冷了几天啊?还不刺骨怎么就有冻死的了?不能够啊,咱附近穷门穷户今冬都捐了柴草,咋冻死了?”
日子再好,穷人家总不易的,如此,便有富贵人家修桥铺路,若更宽裕,就左邻右舍,附近乡民选那实在可怜的定点接济。
老太太如今一人就私下替补三十多户穷门,她也不给钱,就给最便宜的柴草让人熬冬。
于她而言,世上一切苦,八分来自冬,熬过去活人,熬不下就做鬼。
也不知道谁的嘴那般快,七茜儿抿嘴绕圈瞪,瞪完笑着说:“您听她们一惊一乍,还有气儿呢!”
如此老太太才松了一口气,江老太太更念一声佛。
老太太说:“我说的是什么?咱家也是积德行善的人家,见天施粥救济的,这么倒霉的事儿,也不能往咱家来啊。咱家可有菩萨看着呢……”她抬头看到俩小厮抱着冒着白烟的水往里走,便大喊了一声:“歇手!哎哎哎!瞎折腾什么,这热腾腾的可不敢!”
说完她赶紧过去,又把手往水里一放,当下就骂了:“哎呦~倒母缺德的玩意儿,不会你问,不懂你放屁有个响动,满院子喘气儿的,是个有年纪的都能懂,这是冻伤!这般热下去这是救人呢,还是追魂呢?还是杀生害命呢?”
她指着一边的积雪道:“去去,拌半盆雪水进去。”
俩傻小厮又去拌雪水,让老太太一回一回亲拿指头试了水温到可以了,这才端了进去。
甭看富贵了,其实心眼都善,遇到这样危难的情景便全家伸手,根本没多想的。
等隔壁成师娘带着冻伤泡药过来,那孩子已经缓过来,还被剥的精光塞进被子里了。
这一家子围着床铺去看,啧,咋说呢,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哥儿,脸颊竟还是个有些肉的?
老太太什么眼神,便困惑道:“这,这不像是苦孩子啊?咱从前路上遇到的那些冻死的,身上都干黑,就没这么好的品种,这是好人家跑丢的小哥儿吧?”
她说完左右看看,孙媳妇孙子都不在身边,便扶着棍儿出去,又看到这俩倒霉孩子一人拿着一个小棍,依旧挑那些破衣裳翻腾,隔壁成师娘也不像话,就胳肢窝下夹着个丑姑袖手闲看。
老太太生气,就慢吞吞过去,笑嘻嘻温声问:“这东西好啊,都看半天了,不然,阿奶给你们支个锅,添点盐巴,咱炖了吃呗?”
陈大胜脸上当下窘然,七茜儿噗哧一乐后道:“不是,阿奶,我们就是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说话一贯不讲理的,就道:“废那事儿?真一对傻子,人家孩子都缓过来了,药也喂进去了,你们等他醒了问他啊!”
可七茜儿却指着那堆碎布道:“阿奶您看这纹路,这是今年城中新织局的厚绫,还是挺贵的如意纹的,怎么的这也是十几贯一匹的货色了?这哥儿怕是有些来历呢。”
老太太闻言好奇也凑过去看,却见两件已经碎烂的衣裳中间捆着碎草,想是这小哥儿冻的狠了,就捡了软草夹在衣裳里御寒。
她想起从前的不如意,便又漫天感谢一圈神佛,接着同情便道:“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没人管了,可这种草不成的啊,这倒是看着是干燥,却一点也不御寒,那要用水岸边儿的茅草头儿捣烂了,铺开反复晾干捶打在一起,兴许还顶点用处,可怜的,看到这些,我就想起你们阿爷了,你们小时候咱家日子苦啊……”
得了,这又开始回忆了,至少要从陈大胜出生她施恩那颗鸡子儿开始絮叨,不是她老人家偏袒个鸡子儿,陈大胜娘亲奶水不能那么好,陈大胜不能有这么大的出息等等之类……
如此,便阿奶唠叨阿奶的,陈大胜勘察陈大胜的,他就摸着下巴说:“我看他脚底中间的肉,搓了泥儿还是很白嫩的,这哥儿不像是吃了多日苦的人,倒像是谁家走失孩子,来人!去喊孟家老爷来一趟。”
也不是看到个叫花子,就可以随意留的,甭说还没死呢,死了更糟糕,要去衙门交代一下。
孟万全是里长,他得从头到尾出个见证,如今万幸是救活了,得跟他商议看看是送到哪儿去,若是谁家孩子真走丢了,更是恩德了。
两家又不远,没多久孟万全便裹着兔毛大氅笑眯眯的进来说:“呦,这是遇到大喜了?老爷太太行行好,赶紧捐钱消灾吧。”
陈大胜瞪他:“大喜个屁儿,人没死呢。”
孟万全愣怔,接着笑嘻嘻的说:“好事儿啊!我看看去,在哪儿呢?”
他进屋片刻又神色古怪的出来了,看到陈大胜便一摊单胳膊道:“得了,都甭乱猜了,这哥儿我认识。”
他说完,满院人愕然看向他。
孟万全叹息一声道:“这哥儿是泉前街张家的,具体几房的我就不知道了,只见过那位败事了的玉鉴先生,上后山茅庐的时候,就常牵着他……啧,可怜的,也曾是如珠如宝的娇孩子呢。”
陈大胜不信,又追问:“你确定?”
孟万全寻思一下,又打发人去学里喊状元过来看。
整个泉后街,经常跟文人在一起混的就状元他后爹,那位老先生十分喜欢状元,出来进去都要带着他呢。
没多久,状元来了,进屋看了人,确定了是张家的哥儿,也不熟悉,就认识。
许是心里避讳,状元交代清楚鬼催着般的就告辞走了,竟是陈家的茶碗都不舍得端一下的,这孩子心里自卑又别扭,都不敢抬眼看亲卫巷子的。
再回头说那张家好没冻死的哥儿,这落差令人真真心碎了,四品清贵官儿家的小少爷,许去岁他受的最大的罪过,不过是书背不出来挨上长辈几手板。
七茜儿叹息一声站起来问陈大胜:“这也真是跟他家粘磨上了,怎么出来进去都是他家这点子事情,刚听了泥菩萨,就来个这,都屋里去吧,冷滔滔跟这吹凉风,不是说他阿奶还活这么?打发人报信去啊!”
那可是有金菩萨的人,手指缝漏点这哥儿就能活。
陈大胜眼睛一亮,可不是,那边还有个绝食的呢,兴许这见到大孙子就没有死意了。
孟万全笑眯眯的说:“弟妹这话说的,可不就是家门口的事情。咋折腾也在家门口呗,这事儿交给我,我这就安排人去城里报信去,你们啊,今儿就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救了人总归是好事儿,众人一身轻松的进了屋子叙话,还留了孟万全家里吃酒。
只可惜派了人出去,晚夕这人却回来报信说,压根没见到那老太太的面儿,人家娘家就出来说,不是他们心硬,是这孩子的父母大忤逆不孝,到底碎了老人家的心,便死活由他们吧。
这话一听就是全家等那老太太死了,分那金菩萨呢,还能让她亲孙子上门讨便宜?
门都没有。
这下人回完话又抬头补了一句:“爷,小的打听清楚了,这哥儿大名叫做张屏川,小名顺行儿,他今年九岁,上头有三个姐姐,他父是长子,快四十上才得了他,从前真是娇的很呢。
只这忤逆不孝是举族大罪,便是朝廷不判也是全族晦气,十代都养不回的名声。又是他父母出头丢弃老母,如此便都判了明年秋后问斩的,张家案大,大的都关了,没啥罪过的也远远的躲了,也不止这个哥儿,好像是说,他家好几个孩子都流落了,这,这可真是树倒了蛋打了就完蛋了……”
孟万全咳嗽一声:“鸡飞蛋打,叫你跟着好念半本书,啧!”
七茜儿闻言立刻追问:“不是说还有三个姐姐么?”
那下人又回话道:“回奶奶话,这祖传的不是个东西,小的去了啊,鞋底都跑薄了三层,嘿!到了这上头两位门前一问,早被婆家休弃的找不到了,后听说还有一个,说是……说是给兵部一个叫乌秀的老爷抬回家做妾了,小的这又去兵部打听这才找到人了。”
下人说到这里,就从怀里取出一方材质粗鄙的手帕打开给陈大胜他们看,他苦笑道:“小的想,这位小娘子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的,可人家好歹还是管的,只是,这能顶什么用处啊?”
众人低头,便看到那帕子里放着一个藤镯,一支发黑的银簪子,还有十几个铜钱儿。
陈大胜对乌秀的事情一向在意,就问:“不是说做妾去吗?这谁家的姨娘也不会这般寒酸啊?咋?那位乌大老爷精穷么?”
下人苦笑:“爷,什么做妾啊!小的去了才打听清楚,是被娘舅当做奴婢卖了,又跟左邻右舍说是做妾呢,也就是应付外人一句话。说起来这哥儿也是被他娘送到娘舅家的,却也不知道怎么就流落出来了,您想吧,还不是一个下场,许他机灵不等卖,自己逃了呗。”
孟万全点头:“恩,那小子长的眉清目秀,还算是值几个钱儿的。”
那下人道:“小的也是这么想,就没去大门上继续问,不然给这边找麻烦了。小的直接去了乌家,人家乌大人家自然是气派的,住那老大的宅子,家门口光门子就五个,只给里面的各房姨娘支应跑腿儿,小人还想呢,今儿是个肥差,高低还不给个肥赏?好么!那就是个小丫头,才十二,还是做粗活的,就人都没见到,也,也就这点意思了。”
他又颠颠手里的零碎,想嫌弃吧,又觉着这家倒霉的真真人间惨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