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我知道你记性好,可甭背了,我是说~甭管什么样的将,甭管什么样子的帅,就连谭家这样的酷将,他们都听皇爷的调遣,那你说,吾帝杨藻,是不是很厉害!”
那倒也是的,佘万霖点点头,半天儿又问:“那臭叔,你说我爹,他是个什么将?”
少年问这话的时候,眼神充满期盼,他认真思考了,自己爹颇受陛下信重,在外颇有威仪,出来进去,凡举军中将领又哪个不佩服。
怎么着,他爹这也得是个猛将吧。
他是个谦虚人,就不说自己爹是大将军那种材料了。
可老臭认真思想,想到最后,也只幽幽道:“若我看,你爹~顶多悍卒,绝非将才。”
少年大怒,正要反驳,却听前面一声高喝,有人纵身从头船飞出,对着关卡高墙足下轻点,蹭蹭如履平地般的就上去了。
这身法一看,必来自江湖。
这会子,佘万霖总算看清楚这人,就见他有三四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的也不是利落的江湖打扮,却若乡下员外爷般,穿了一身绿底牡丹花老绸长衫,头上还戴一顶方顶巾子,且这家伙身材很胖,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动作之间可见腰上肉起伏,偏又身法灵活,这就是行气功家出身了。
眼见着这人就手提血淋淋的一对直刀上了木墙,佘万霖本想说点什么,却又看到,那木墙之上忽冒起几条瘦削的身影,他们利落的纵身在狭小的木墙桩面上,也不过瞬间几步,就齐齐到了这大胖子的身前。
大梁军卒最末等,毡帽青衣布甲裙儿。
这几个一看军中地位就不高,身上那布甲早就朽烂不说,又好像是大人身上脱下来,就挂在身上,站在那木桩上风一吹,布裙布甲上的破布条儿就直飘荡,人家这脸上也是毡帽耷拉,还在上面抠出俩洞,露着看不清楚的眼睛。
这哪儿是兵卒,这是一群乞丐吧?
不,人间最寒酸的乞丐都比他们要强一些呢。
此刻那胖子已经立住,看到有阻击者正要举刀砍,却不想是几个瘦竹竿子,便哈哈狂笑起来:“哎呀~老天爷?谭守义这个老东西一贯刻薄,也就门面上摆了一些能见人的,你们这都什么东西,竹竿精么,难不成尔等要挑着老子下河不成,哈哈哈……哎呦,什么玩意儿呀!”
说话间,这家伙就狂笑着过去,却也是个狠人,便是竹竿子他也不预备放过,就举着一对雪亮的直刀就要斩。
那几个竹竿子就丝毫不畏惧的迎接过去……就是一刹那的功夫,下面人看不清楚,等大家反应过来,那胖子已经四分五裂,死成了好几块儿……又一眨眼,碎块就落入江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儿……
等再去看桩头之人,已经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佘万霖眼睛寒光闪过,正要猛的站起,却被他臭叔按在了地上。
老臭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像,谭家军又有老刀营了。”
佘万霖长长吸气,半天才低声道:“六手行刀!”
老臭在他耳边笑了起来:“认识啊,我以为你爹舍不得你碰这些东西呢。”
佘万霖神情肃穆:“自然是认识的,只是我爹这些年并不练这些了。”
他爹好像是在练旁个东西,也很认真的在家读兵书呢。
老臭语气有些挑唆道:“你说这老谭家多坏,都有你爹这样的了,却又悄悄起了老刀营儿,你说,他们是何意啊?”
佘万霖摇头:“不知,我爹说,六手行刀诀有伤天和,最好人间再不要有这样的东西了。”
头船那边闸口又缓慢的升起,几条快划子从里面鱼贯而出,有赤足穿罩甲的军士到了船前,又拿起划子上的绳索将头船捆绑起来,也有下竹竿捞同僚的。
一切井然有序,也没多一会子,那里面有东西用劲儿,这头船便迅速进了闸口……又有一小队官兵乘小舟出闸,真真是该杀人杀人,该搜检搜检,该收尸收尸……这样的军队,便是如今的禁军,怕也不能比的。
等后续船变成头船,佘万霖才缓慢站起,看着前面依旧是一动不动的重甲兵道:“臭叔~知道么?”
老臭来到他身前问:“知道什么?”
阳光照在少年的面颊,他没有为那几个出来的新刀而替父亲担忧,反倒是说:“我爹啊,他虽是个不重要的卒子,可他能过河,你信么?”
老臭愣怔,到底笑了起来,还亲昵的拍拍佘万霖的肩膀道:“你这孩子,倒是很像他了。”
他也不想再说这讨厌的事情,就岔话问:“你说,才将那使双刀的胖子若在江湖,却是个什么人物?若是那小宰追上来了,到了这地方,那几个小刀儿可有一战之力?”
佘万霖想想:“这我便不知了,不过,今日若是小宰到,这个关卡也不过人家一劈……”
他忽然停顿,而后眼里露着异样神采道:“不对不对!小宰便来,他也不行,须知古代猛士多能有扛鼎之托天之力,江湖人士,多匹夫之勇,须知两军对垒又有多少老刀在其中,再者,帅者率领也,便遇小宰又如何,帅能将千军领成一人,将可为国基,小宰又何如?不过区区草莽。”
他说完背着手就走,其实有些话他并不想说的,家里的大人总觉着他是个孩子,就背着他做事。
可他早就知道了,也早就推断出来了。
他的父亲陈大胜,这些年就只做一件事,誓要将谭家军这样的酷将,从大梁彻彻底底的抹去。
父亲说便是战争,也有救赎仁义的战争,像是老刀这样的东西,是不该在人世上存在。
至于什么小宰之流,如今再看,也不过尔尔。
他走的骄傲洒脱,却没看到,他背后的臭叔那张满是疙瘩的假脸上,就满是欣慰的笑。
“个臭小子,长的到快!”
第235章
大脑袋,短脖儿的金滇马停在码头,细竹皮壳儿,老漆顶篷车前,就坐着一位胖墩墩,缩小了能上年画的商号掌柜。
六月初的天气儿,挨着绿荫连着水岸,不能说热,可胖子就要出汗。
赶车的伙计惯坏了,就把个胖掌柜丢在车上坐着,他自己到去了边上的大榕树下赖靠着,嘴上还叼着一根树叉叉。
其实这两位年纪都不大,就都二十郎当岁的样儿。
皑城码头出来的老客不多不少,就一会子一茬,一会子一茬,每次出来,这对主仆便站起来迎接过去,只要看到个胖点的,脸上再有点疙瘩,那胖掌柜就会亲热无比的过去搭手行礼,还管人家叫叔。
可惜,哪回都不是他叔,就没少给人捡便宜。
今日也是如此,一大早上来了,甭说真叔了,假叔都没几个,那小伙计就不耐烦说:“我说~二掌柜!今儿里头一定出事儿了,您看这时候不早了,又热,不然咱回去呗?我就觉着吧,今儿指定不能到,老谭家那……”
胖掌柜闻言瞪他一眼,一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个很大的布帕子,先是在脸上盘了一圈儿汗珠,嘴里就嘀咕着:“你闭嘴吧,我也知道不能到,可老子见天来,刮风下雨都没耽误,哦,热了我就回了?那不能,那我就得一日不落的呆着,哼!”
小伙计撇嘴儿,吐出嘴里的树杈,又从地上扒拉了一根草丢进嘴里:“哎~呦,啧!饥~啊!”
“饥?那,那你这么一说,我~也饥了。”
胖掌柜唠叨着,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左右一看,看到榕树头有个炸豆饼的,他就走到那冒着油气的锅前,先是盯着锅底看,最后就慎重从袖子里取了十文好铜钱,挽起袖子,肥嘟嘟的瘦白玉藕指头,就指着一锅豆饼,逐个挑选大的。
还背对着伙计,人家捞一个,他囔塞一个。
小伙计眼角看着自己家贪吃掌柜,先是两声不屑的哼,不经意就瞥到一条戏船靠了岸。
年纪不大的人总是稀罕热闹,小伙计懒洋洋的起来,就瞪着那船幡子念了一声:“五福班?啥呀……还以为是大班子呢,什么五福班,没听过,呿~!”
他嘀咕完,脊背抽了筋又要往那榕树上靠,却又看到那戏船往岸上搭跳板,一不黑不白,脸圆略胖,确实满面豆儿的人正往岸上走。
小伙计嘴巴跟不上脾气,着急就开始磕巴,他想大声喊,喊不出就开始跺脚,又蹦跶。
蹦跶完,几步跑到胖掌柜身边,抓住他袖子就要说话。
哪成想,那掌柜立刻把最后一块豆饼塞到嘴里,一阵烫的学学学学的音儿后,这家伙咽了东西,就捂着烧心口儿对小伙计愤然道:“你想干啥?你想干啥!跟你说,用你自己的钱儿买啊,这是我的月例,我……我滴娘的娘呀,来了!”
眼睛跟着急切的指头,这胖掌柜就看到了下船的人,再一数面上豆,恩!好多,差不离就是他等的人了。
可怜胖子一脸的气急败坏,就捶胸顿足道:“说啥啊,我就说~我就说么,我是个鸟在上面拉屎我还不知道躲,必要仰脑袋拿鼻窟窿接的倒霉货,这都多少天了,我就天天来,天天来……我不就悄悄吃了个饼儿么,哎~呀!”
说到这里,他抬手去打那个伙计:“我叫你饥,叫你饥,满大街人就你长个肚子,满大街就你欠儿,就都赖你……”
小伙计愤怒,总算面红耳赤的挤出俩字:“走,走,走呀!”
“啊,对,走走走走走走!”
五福班上下都舍不得平掌柜还有小东家,江上来去,搭船不知道有多少,可是这一对叔侄自来了船上,甭说摆架子,那人好的就不用提了。
大家伙舍不得,这船一靠岸,就一起来送。
张双喜这家伙甭看是个爷们,偏有一副何时都能哭倒长城的心肝,他就拿着帕子哩哩哩哩~的把这叔侄送到岸上。
好家伙,旁人倒好,间隙也上过岸。
可佘万霖打从庆丰出来,他的脚就没有粘过路面,甭管他内里有个啥本事吧,这会子啥本事都没有用处喽。
一到地上他便脚下绵软,捂着嘴天昏地暗的跑到一边儿,对着江水那就开始吐了。
你说吐就吐吧,岸边就过来几个异族姑娘,这些姑娘也没有穿的很好,甚至在脸上还纹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可眼睛是晶亮的,笑声也是爽朗的。
许是金滇白嫩嫩的少年不多,她们就嘻嘻哈哈到他身后看他吐,大概是觉着他可怜,就有一姑娘伸手从路边摘了一朵花儿,拔出根茎来到佘万霖身后。
佘万霖回头就看到一张纹了面的脸,吓一跳后,又被人家献了花儿。
反正一辈子的奇遇今儿算是全唤了,佘万霖就满眼惊恐,呆看着几个纹面姑娘对着自己舔花根儿。
这,这是想作甚?
这是金滇的迎客礼仪?
好他半天才明白,难道,这是叫他也舔舔?他犹豫伸出有些抖的手,到底接了一朵花,试探的就舔了花根儿,再吧嗒下嘴巴,恩?甜的!
几个异族姑娘看他明白了,一起银铃般笑了起来,又都背着篓子走了。
满面懵懂的佘万霖,就拿着一朵花看着她们的背影想,啊,原来金滇是这样子的么?
还,还挺好的。
又一条船靠了岸,船板打在码头岩石发出一声沉闷的咚,佘万霖到底回忆起正事,对着江水继续开吐。
老臭就看着他无奈的摇头:“好家伙,一到金江您就给上了个大礼,先来人家喂鱼了。”
张双喜抹了两滴没有掉出来的泪,舍不得情郎般的捏着老臭袖子问:“哥哥,这,这咋就分开了,你说我这心里咋就舍不得了呢,那你,你们爷俩住哪儿啊?”
老臭提着包袱左右看岸上,嘴里支应着:“我也不知道啊……说是有人接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滚过一个肉包子,后面还撵着一只大虾米。
那小伙计仿佛是天生有些缺陷,却也不明显,就站起来脖子后面有个小锅儿背着。
包子满嘴油的跑到臭面前,先是拍打下自己的绸缎袍子,接着双手往地上一捞,对着老臭便行礼道:“哎,哎呀,可是,我那家里的叔叔~?是,是您么?”
老臭嘿嘿乐了起来:“这是接到信了?知道我们今儿来?”
他这话一出,这胖掌柜叫个满腹的心酸,那眼泪顿时就飞出来了:“哎呀,可算是接到了,我跟十二锅子都等了您们好些天了!”
小伙计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下,上前一步行礼问到:“早,早就接了大柜上的信,说是三房小爷儿,还有叔您要来看看,我们便每日都来等着,可算是接到了。”
往金滇送的信有两封,一封当家人平慎的,还有老臭下船寻的驿站快马信,他给自己安排的身份不低,就是族中老号的抽调出来,教直系血脉本事的经历掌柜。
如此,除却大掌柜,平家买卖里的小字辈,都要尊称他大师傅,亲切的就喊一声叔。
小伙计回了话,抬脸挨个打量这一群人,看打扮看气势,便都不觉着是自己家三房的小爷儿,如此又问:“叔,小爷儿呢?”
老臭放下包袱,指指那边还在吐的可怜爷儿说:“喏,脚下不踏实,可是受了大罪了。”
这俩人一看就笑,胖掌柜便说:“嗨,我那会子也晕岸,咱家人天南地北行走的,早晚这么一遭儿,爷儿小呢,转明儿走多了,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