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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惊雷(四)
    一步动,全局动。就在覃奇功离开后,赵当世紧锣密鼓地开始着手进行第二步计划。
    同样还是覃家人,覃进孝主动请缨,揽下了差事——奔袭容美宣抚司。
    当然,只是佯攻。
    施州卫辖区很小,各个土司之间的地盘其实也是犬牙交错。就拿施州卫所与施南宣抚司来说,两者之间距离不到百里,说是朝发夕至也不为过。各地能相对保持独立单元,更多的是仰赖崎岖难行的山地。
    赵营距离施南近,其实离容美亦无多路程,穿过几个垭口罢了。
    在赵当世的授意下,覃进孝带本部兵马跨过清江,进驻到了镇远、隆奉两个长官司附近。这两地太靠近施州卫,里头的人马早便收缩到了施南。
    再往前进,就进入了容美境内,有覃进孝这么一颗钉子楔在榻侧,赵当世不信容美兵还能安之若素。
    果不其然,赵营的临时调整引起了容美兵极大的不适。容美虽强,此前说过,外驻之兵未归,在施州卫所西南进行骚扰堵截的这两千人已是田玄可调动的所有机动兵力。倚靠深山老林,容美纵然能如施南般,凭借密布的堡寨对赵营进行阻击,可越是阔绰,就越自珍,田玄绝对无法容忍一片欣欣向荣的自家地头遭遇兵灾,要知,被兵一次,此前几代人的辛苦经营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他很是小心谨慎,通知前线兵马将防御战线向东挪移。
    做事之前考虑再三,人之常情,本是好事。可是在战场上,一动一静,一尺一寸,皆有可能改变微妙的平衡,田玄坏就坏在实战经验不足。
    诚然,他手段老辣,行事沉稳,读过的兵书,看过的战例或许比赵营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但战争,从来都是身体力行,纸上谈兵,往往容易与实际情况背道而驰。
    就拿奔袭来说,田玄从小到大,听过、看过甚至研究过的典型战役不说数十,十几个总是有的,看的越多,他的脑海里就容易形成固化思维,即认为奔袭是一种最为有效、低风险高收益的作战方式。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这些战例都是从上古而今,千锤百炼出来的经典,并非是一种常态。换句话说,在恒河沙数的战例中,有着远远超过这些成功战例的失败战例。成王败寇,胜利的战斗自然会被加以吹捧宣传,甚至有意美饰虚构,可若忘了它们背后那些早已湮灭消声、杳无音闻的失败,就会造成致命的判断失误。
    奔袭,是出奇制胜的精华,收益大,风险更大。古来奔袭能够奏效的,一来靠将领的才华、组织协调能力,二来也很大程度上靠运气。而且,战略层面的奔袭往往比战术上的奇袭成功率要低得多。因为地域一广,时间空间两方面的协调统一就困难不少,更遑论内中难测会有多少突发情况。
    实质上,就算是寻常的几路会兵,放在通讯条件极为简陋的中古时代,也是件很考验技术水平的事。譬如宋初作战,极为依赖几路兵马的同时抵达目的地。岐沟关战役,宋军兵分三路,二虚一实,可宋将田重进屡战皆胜,进展太快,达到蔚州,无法继续前进,只能退兵,失去了吸引辽军的作用;曹彬则过早挺进涿州,粮道纵深过大,运粮不济又受到辽军骑兵遮断粮道的危险,最终大败;最后一路主力潘美也因为前两路的不协调而受到波及,难逃失败。后来组织的满城会战,几路宋兵进展恰到好处,遂取得了胜利。
    以一国的规模,同仇敌忾、上下动员,仍然难以保证会兵的成功率,再反过头来看实现难度跃升的奔袭,其达成的可能性也可想而知。
    赵当世身经百战,早已熟稔战事,他以往用奇兵,也多在战术层面使用,而今头一遭分兵给徐珲,虽相距不远,但按现在赵营的组织协调水平,掌控起来已是感到力不从心,若非徐珲也有些能耐,想来两边很可能早就被官军分而歼之了。
    所以,就算田玄胆略兼人,不为所动,赵当世也不会轻易就让覃进孝执行近百里的突袭任务。
    这一点,赵当世知,田玄不知,战情就有了转机。
    容美兵到底只有两千,防御起西南面,难免捉襟见肘,所以覃福也派了数百施南兵,配合协守一些山垭、谷口。田玄深恐赵营入寇境内,火速令人与覃福交涉,将偏西一块地段尽数交给了施南兵负责。
    这就是赵当世想要的。
    覃奇功半分不缓,璜夜归城,时辰已经不早,更夫都敲了三更锣鼓,赵当世却也未睡,外披了一件短袍,急切地询问覃奇功结果。
    覃福能放覃奇功回来,已无悬念,但此事太过重要,赵当世只有在亲耳确认后,才欣慰地微笑起来。
    “覃福救子心切,答允与将军合作。”覃奇功立了大功,又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圈,可当面看去,除了些许风尘,没有半分自矜自傲,“但只能暗中相助。”
    “我知。”
    赵当世表示理解。覃福毕竟不是覃奇勋,与赵营的合作全不是出自本心,他能答应妥协,已是千般无奈,忠路殷鉴不远,要他为了儿子舍弃身家公然站到赵营一边是不可能的。
    其实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覃福自知此间或胜或败,与弱势的自己再无瓜葛。所以他宁愿忍一时倾向赵营,也不愿容美从此坐大,长久主宰施州卫格局。
    覃奇功还带来覃福的一个心腹。赵当世也接见了他,亲口承诺事成之后,赵营就立刻送回覃懋楶,且不会踏入施南一步。那心腹唯唯诺诺,又确认了一些事宜后,当夜便回去传话了。
    那人走后,赵当世起身,紧紧握住覃奇功的手道:“掌印之功,赵某没齿难忘!”覃奇功之前在忠路充宣慰司掌印。
    覃奇功轻轻挣脱赵当世的手,面有惭色道:“在下已不是什么掌印,无依无靠之人,哪里当得起都指挥抬举。”
    “都指挥”是赵营中专称赵当世的用语,外人称呼赵当世,一般会说“将军”之类,可他口口声声学着营中将士,且故意提说自己“无依无靠”,题中之意不言而喻。
    赵当世明白他的顾虑。覃进孝来投赵营,有兵马实力,话都不必说,赵当世自会给他个相当的地位名分。自己虽说是覃进孝的叔父,此前也在司里任职,可说到底,效忠的还是长兄覃奇勋。他只比侄儿大几岁,讲两个人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如果有更好的机会,当然不会甘心屈居在覃进孝的部下。可怎奈他没有实力,在忠路所做的事也都偏向于文职,要想在以拳头说话的赵营赢得一席之地,不是说说就行的。
    是以他才决定以身犯险,以一个大的见面礼来博得赵当世的青睐。而他的表现,也的的确确打动了赵当世。
    “覃先生此言差矣,官军无情,我赵营岂能无义?且不论今番这道大功赵某无以为报,向日七药山之战、卫所城外大战等等哪一个不赖先生出力?并间于敌营,扰乱敌手,为我辈传达消息,功劳更著!我有话直说,若无先生,我赵营、赵当世就走不到这一步!”
    “都指挥过誉了。”覃奇功嘴上谦虚,脸上却隐现自豪神色。赵当世的话并没有错,这些事能成,都或多或少有他的一份功劳。不是他的功劳他不抢,真是他的功劳他也不推让。
    有智略,有胆识,有阅历,更有稳重缜密的性格,这些优点加在一起,让赵当世这些日子一直苦恼的一个问题引刃而解——参谋的人选有着落了。
    正说间,墙边“吱呀”一响,习习凉风推窗而入,拂面生凉。赵当世抓住机会,一抖身子,将披在外头的白袍脱下,然后不顾覃奇功连连推辞,硬是将它披到了对方身上。
    “都指挥,你这是……”覃奇功又惊讶,又感动。
    对于人才,赵当世是十分渴望的,就算对方已经决心投靠,他也不会怠慢分毫,礼节一定要做到位。
    “赵营草创,我赵当世也是穷瓜蛋'子一个,其他的给不了先生,唯有一片真心实意请先生收下!”郑重说着,便向覃奇功行了一礼。
    覃奇功原盼赵当世收留,随便给个职务,只要不是呆在把总手下都行,万想不到对方礼数竟然如此周全,言语行为也似出自真诚。饶是他久历人事,此时也不免胸口热流涌动。
    “先生既不想为狗朝廷卖命了,我赵营顶礼相迎。现我身边亟缺参军一人,虚位以待先生,先生智勇双全,宽博有容,当是此职最佳人选!”
    参军古来有之,想想便知道大致的职责,更重要的是与赵当世关系密切,而这就是覃奇功想要的。他明白,对于现在的赵营来说,这个参军,实质上就是军师。
    是文职,有用武之地,地位也尊崇,覃奇功不是待价而沽的隐士大儒,他想干实事,有抱负要施展。赵当死提供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再装腔作势,岂非不识抬举?当下覃奇功双膝跪地,俯首贴额道:“都指挥大恩,覃奇功万死难报。但为都指挥鞠躬尽瘁,一尽愚力!”
    赵当世洪声朗笑,将他扶起。
    从覃福、田玄二人的反应来看,作为前期准备的一、二两步都进行很顺利,迟则生变,按照计划赵当世率军在次日夜间次第出城,投卫所西南。那里,覃福早有心腹安排,通道畅行。
    覃福没有食言,中营的左、后两司先过了垭口,而后前、右两司也随后而至。这次动兵,赵当世存破釜沉舟之心,他只让每名兵士带二日所需口粮,其余的全都留在卫所里封存。而覃进孝部则不随军。赵当世与他约定,在吸引完容美兵后,他便带兵去七药山,一可以伺机南下支援,二也可以牵制容美施南。
    在确保全部兵马通过最危险难行的地段后,赵当世依约送回了覃懋楶。
    施南元气大伤,在战局中的作用已无足轻重,覃懋楶有才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造不成什么威胁。
    赵当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徐珲那里的情况。
    算来今日距离那使者来报已然过了两日,徐珲却没有再派使者前来,不合常理。最坏的猜测,唐崖长官司已被攻破;最好的猜测,石砫兵将寨子包围得很结实。
    赵营偷渡西南,极为隐秘,又有覃进孝在北面虚张声势,不要说秦良玉,怕是田玄现在都不知道对手已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占得先机,就要充分利用起来。赵当世没有冒进,而是先进驻到了忠孝安抚司,这个安抚司与左近的金峒安抚司此前都被徐珲攻掠,里头兵民皆散,没有施州兵耳目。吴鸣凤这时主动请缨,愿带一百人先行去唐崖一带打探。赵当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他——这家伙明显有意表现,就暂且试试他也好。私下嘱咐了几句后,吴鸣凤即夜遁而去。
    这时候天已渐明,赵当世在残败的寨内焦急等待着前方的消息。日头初上,有哨骑回报:唐崖长官司外敌我两方混战,局势不明。
    赵当世弹身立起,侯大贵等闻之亦是惊诧,一向以沉着著称的徐珲,好端端的寨子不守,怎么出去野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