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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合璧(二)
    时近二月,往年,这将是风雪最盛的时段,不过,今年却有些反常。去年底的雪来得快,如今看来,怕去得也快。
    “呵呵,我看这雪,是程咬金的三板斧,越到后头,越是乏力喽!”枯草碎石遍布的林间小道上,郭如克低头看地,边走边嘟囔。
    “你还嫌它走的快了,不及赏玩赏玩?”前方数步外,徐珲牵着马,微微偏头说道。
    郭如克笑笑道:“怎么会呢,不是有句老话,‘得道者,天助之’,我看,这是老天爷为咱们出川廓清道路。”
    “有理,有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明廷腐败暴桀,我赵营铲奸除恶、顺应天道,弱强之势,由此便可知。”跟在两人后头的偃立成也附和道。
    郭如克却“哈哈”笑了起来:“我说偃参军,你这冠冕堂皇的话,说给外人听便是,咱们自己人,还整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作甚?”说着,也不管偃立成尴尬,故意驻步,等上他,二人并肩而走,“老实说,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赵营做事,最终想要的,难道是那劳什子的救生民于水火?”
    偃立成瞥了郭如克一眼,发现对方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强自镇定,清清嗓子正色道:“怎么不是?这是我赵营的使命,鄙人不才,既然追随于赵营,自然也将此信条奉为圭臬。”
    “嚯,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真个比唱的还好听。”郭如克撇嘴摇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一个个问起来,都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好大口气,好大的胸怀!实则呢?呵呵,还不和咱这些糙老爷们一样,都是爱财如命、色中饿鬼?”郭如克有点墨水,言语上足以与偃立成来去。
    偃立成脸色一红,硬声道:“郭千总,这话可不能乱说。什么财色,鄙人不敢言之凿凿营中人皆淡然之,但至少鄙人,视之为粪土!”和同出施州卫铁骨铮铮的刘孝竑不同,偃立成的处事比较圆滑,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个软骨头。当他人的质疑触及到他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时,他也会毫不留情面地怼回去。
    一向柔和的偃立成冷不丁这般刚硬一下,倒让郭如克有些诧异,前方徐珲闻言,也是略微停了停步子。郭如克看了看徐珲,又转向偃立成,装作漫不经心道:“哦,原来如此……”说着,加快了步伐,又走到了偃立成的前头。
    这时,徐珲却突然问道:“虎头,你问了偃参军,那我也想问问你。你跟着赵营打官军,到底为的是什么?”说到这里,故意戏谑,“你该不会真是为了财货婆娘吧?”他性格沉稳寡言,极少与人插科打诨,当下也因为与郭如克关系极佳,是以才会难得调笑。
    “不是。”郭如克不假思索,干净利落说出了这两个字,而后振声续道,“我郭虎头做人光明磊落,就算说出来丢人也不会隐瞒。打开始跟着赵营,不过是想混口饱饭,而如今,嘿嘿……”
    “如今怎么?”徐珲停下来,转身问道。
    “现在,我日日夜夜满脑子想的都是去北京城,去那皇极殿亲眼看看那个皇帝小子,看看他是不是真个长得与咱们不同!”
    此言一出,偃立成长大了嘴,就差“啊”一声疑呼,而徐珲却是神情复杂。三人先后又走出两步,才听徐珲低声说了一句:“我又何尝不是。”
    三人此时走着的,正是蓬溪北赤城山东侧的通道,穿过这里,就进入了顺庆府南充地界。此前,先讨军前营的参谋宋侯真已经奉命带着千人进入南充支援覃进孝攻略青居城,而今,徐珲则是带着先讨军前营剩下的二千人以及青衣军全体转移进顺庆府。
    说起来,能够顺利转进顺庆,还有一部分运气成分。本来,赤城山只余孱弱的蓬溪县兵,徐珲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不久后,在西充战败的孔全斌也率部辗转到了这里。孔全斌因为前次粮草给青衣军焚烧,后勤告急,不得不在蓬溪大肆抄掠资军,同时派人去蓬溪县敲诈勒索。蓬溪本来仓储就不多,孔全斌又索求无度,加之孔部军兵行径暴虐如寇,知县陈惇忍受不住,派人向同样驻扎在蓬溪县周围的谭大孝求助。
    和出身外省、实为辽东系将领的孔全斌不同,谭大孝是土生土长的川人、手下基本也都是川中土军,对于川蜀很有些家国情怀。而且谭部的将官兵士,也有好些籍贯在蓬溪或附近州县的,自然见不得孔全斌蹂躏“家乡父老”。谭大孝本人此前一直流转于四川、湖广,与孔全斌这类北方军头也没什么交情,所以接到陈惇发出的求救信后没有迟疑,即刻开拔到了孔全斌部附近,并派人交涉。
    孔全斌老兵痞一个,自然晓得谭大孝不怀好意。但他也不是怕事的人,一方面剑拔弩张,不给谭大孝与陈惇可乘之机,一方面也派人来去交涉,慢慢周旋。所以,蓬溪县看似聚集了数目可观的官军,但实质上相互防备对峙,谁不敢轻举妄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而给了徐珲部脱身的机会。
    两日前,青居城方面传报,言说覃进孝与宋侯真两军已攻下此地,赵当世大军也从沿口镇开始沿江北上,一路畅通无阻。徐珲随后接到赵当世的军令,亦觉时机恰到好处,故而自昨日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后全军开拔通过赤城山进入南充。截止此时,殿后的青衣军大部都已过界,打探到蓬溪县官军并无追袭的迹象。
    又过一日,徐珲部全体进入南充,屯于曲水北端。同日再接赵当世军令,指示大军集结地点定在南充再向东北的蓬州。
    原先军议上,初步拟定的集结地点就在蓬州。但考虑到途中的不可控因素,赵当世曾今考虑过将集结地换成南充,可青居城的大获全胜又令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将主要防御兵力皆投放在青居城的南充官军一经惨败便元气大伤,除了婴城自守外束手无策。面对这样的情况,赵营自是有恃无恐。
    从南充到蓬州,水路通达,再方便不过,赵当世在青居城会合了覃进孝、宋侯真以及后继而来的李延义后,便统带万人继续沿着嘉陵江行船。徐珲部的四千人,则走陆路,从南充穿过西充直抵蓬州。精确的会军地点,位于蓬州南部的凤凰山。
    冷雨如刀。
    六匹快马迅疾如电,飞掠过雨幕,踏着泥水奔驰。这六人均披蓑衣戴圆笠。雨水汇集,顺着他们的衣甲流淌,有若道道小瀑。为首之人面色泰然,神情浑不似淋着覆盆大雨,反倒像是沐浴着阳光。
    大雨不住,马蹄不歇。直到天色晦暗,六骑才穿进一片小林,相随徐行。
    “指挥使,天暗了,浑身湿透,不如就近找个地儿休整休整。”两骑并肩而立,其中一人说道。他是赵营特勤司的一名夜不收,而他说话的对象正是特勤司的指挥使庞劲明。
    “可。”庞劲明自成为夜不收之长后,更加寡言少语,阴沉的面目让人望而生畏,说话也是惜字如金。夜不收们对他分外畏服,那说话的夜不收听了此话,半点不迟疑,就退到了后方。
    几日前,尚在途中的赵当世以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半点不敢马虎。在他的要求下,特勤司的夜不收广遣四方,打探一切可以打探的消息,而身为指挥使的庞劲明更是作为表率,亲自出马探查蓬州东北面的营山县。包括他在内的这六骑,是赵营精锐夜不收中的精锐,赵当世在六人出马时曾信心满满的说过“此六人可当别部三十人”的豪言状语。
    冬季的雨最是害人。庞劲明的本意是赶夜路,在黎明前赶到营山北部的小蓬山,但不断渗入衣甲的冰水寒彻全身,为健康考虑,他最终还是决定暂缓计划,今夜择地干燥保暖。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前,庞劲明等六骑终于在山坳处寻见个小洞穴。瞧这小洞穴内,尚存些骸骨,怕平日里,常是虎豹熊罴的居所。纵然如此,六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马,提刀入洞。毕竟,对于他们地身手而言,即便真有几条大虫躺在里面,也照样杀了。
    洞穴不深,前头一个夜不收走到底,招呼一声。庞劲明等人听无异情,也都放心走进洞中。岂料才走两步,洞外突然一声尖啸,庞劲明心中一凛,侧头看去,但见从洞口旁冲出数人,皆冒雨挥刀杀来。
    还未交手,电光石火间,庞劲明已经窥知对方不过五人。既不是凶狠的野兽,又只区区五人,庞劲明情绪瞬时安定下来,首先斜过身子,躲过两人来袭,而后左脚一抬,将其中一人踢飞。另一人见状,慌张后退。
    见敌人手段稀松平常,另外五名赵营夜不收更不答话,纷纷抢上前去,短短几个呼吸间,突袭而来的那五名敌人全部就擒,无一走脱。
    这些人来得蹊跷,庞劲明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将他们绑了,全都拖到洞中审问。
    五人中有个领头的,身着灰袄,辩解道:“无意冲撞了几位大爷,该死该死!小的几个是这附近的农户,外出樵采狩猎,突遭大雨,便寻觅此处躲避。岂料几位大爷忽至,小的几个怕是贼寇,就躲出洞。又见几位带马,怕偷跑时被发觉走不脱,便想铤而走险……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大爷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咱几个吧!”
    庞劲明打量他一会儿,轻蔑笑道:“这番说词,只能唬住三岁小孩。你几个手里的刀,皆是官军制式腰刀,若是农户从何得来,又怎敢如此招摇过市?”
    “这几把刀是偷……不,捡来的……”
    “笑话。我再问你,既然出来樵采狩猎,时已入暮,怎么还都是两手空空?干了这一天,全喝西北风去了?”
    “小的……”
    “住嘴!如此狡辩,定然心怀鬼胎!”庞劲明冷冷喝止,同时冷不防拿刀在那领头之人的腰间划了一刀。
    那身着灰袄之人旋即惨呼起来,几个同伙见状,各自瑟缩凄凄。庞劲明拿刀在几人面前比了比,咬牙说道:“老子几个就是贼寇,快将来历如实报来,否则休怪老子手辣!”言罢,又在那领头之人腰间划了下。
    湿漉漉的雨水渗入伤口,更添痛楚,那身着灰袄之人吃痛不住,大叫一声扑在地上。庞劲明一脚踩着他喝问:“说不说!”
    虽然外头凄风苦雨、肃冷异常,可那身着灰袄之人因为疼痛愣是汗如出浆,他哆嗦着余光瞄见庞劲明似乎又想动刀,急忙呼道:“大爷且慢,大爷且慢,是本家,是本家兄弟!”
    庞劲明撤刀,踢他一脚:“什么本家兄弟,老实道来!”
    那身着灰袄之人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怕死之情占了上风,招供道:“小人几个,皆是争天王的部下。争天王就在营山县,小人们是奉命探查四周的!都是本家,好好说话就是!”
    他心一横,索性将自己背后的靠山说了出来。争天王袁韬号称川中第一大掌盘子,打狗还得看主人,若是寻常贼寇,不能不卖个面子。
    果然,一报出“争天王”三个字,庞劲明等人登时就没声了。那身着灰袄之人心中大喜,以为有机会逃出生天,斜瞭向不声不响的庞劲明,却发现此时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