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明宫小食光 第13节
    张羡龄于是叫内官监的人过来,调了雾蓝的油漆,刷在东暖阁的白墙上。
    夜里朱祐樘回来,走进东暖阁一看,四壁皆是很浅很浅的蓝色。墙角摆着清清瘦竹,翠翠芭蕉。芭蕉竟然可移入室内?简直是闻所未闻,可这样摆着,却让这间书房顿时生机勃勃,有种奇异的协调。
    南窗下摆着一张书桌,放着他常用的笔墨纸砚,北窗畔亦有一张书桌,搁着张羡龄习惯用的碳笔,两者之间隔着一条过道,抬头可相望,却互不打扰。
    他站在帘下,一眼望去,像是误入了桃花源。
    “这间书房还没起名字呢!还请万岁爷赐名。”张羡龄推他坐下,笑说道。
    朱祐樘沉吟片刻,挥笔写下三个大字:“蒹葭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张羡龄拍了一下手掌,“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命人将这幅字好生装裱,作成一面牌子,将来挂在东暖阁小院里。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梅香进来问:“晚膳在哪里摆?”
    “摆在清欢斋。”
    这名字是她胡乱取的,实际上就是坤宁宫正堂往西的第一个明间,专做餐厅之用。
    她其实不大喜欢宫人进膳时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只是那时刚进宫,又是太子妃,不好不遵从。如今入主坤宁宫,张羡龄便重新定了坤宁宫的进膳规矩。宫里的膳桌多是方形的,可她偏偏喜欢圆桌,若是屋子小放不下也就罢了,可如今有个这样大的餐厅,岂有不放圆桌之理?
    清欢斋里便添了一张黄花梨木大圆桌,依着时令,铺设了鹅黄色绣各色菊花桌布。圆桌的正中心,摆了一盏青花花卉纹八方烛台。温暖的烛光照着各色佳肴,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开。
    虽说二十七日孝期已过,宫里可见荤腥,但大多时候朱祐樘仍然是吃素。他倒不拘束张羡龄,可张羡龄本人却颇有点烦恼。这光吃素菜,怎么保证蛋白质和脂肪的合理摄取?营养摄入不当,身体又如何能健康?
    没法子,她只能在蛋、奶和豆腐上花心思。
    今日的晚膳,张羡龄特意吩咐膳房的人做了一道酿豆腐圆子。将老豆腐切成方丁,在油锅里炸至蓬松金黄,捞出来后,撕开一个小口子,把油豆腐倒着翻成一个小窝窝,金黄色的那一面朝里,白色的那一面朝外。紧接着用香菇碎末、绿豆粉丝、鸡蛋清下锅猛炒,制成馅料。
    将馅料塞到金黄色那一面里,用筷子将开口处夹紧,在面粉糊糊里滚上一滚,让每一面都均匀的粘上粉浆,滚了一个白白的胖团子。随后放进热油里,用大火炸,等到外层也变成了灿烂金黄的颜色,便可捞出来摆盘。
    张羡龄夹起一个酿豆腐圆子,放在朱祐樘的碗里:“万岁爷试一试?”
    朱祐樘几乎都习惯了,同她在一起用膳,几乎是天天都有新菜色。他咬了一口,外层酥皮薄而脆,里面的馅料却格外柔软,吃起来满口生香。
    这酿豆腐圆子分量也是实打实的敦厚,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吃一个,肚子便饱了一半。
    用完晚膳,两人在蒹葭堂闲坐。晚来又落雨,滴滴哒哒的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气。伴着雨声,朱祐樘同她说着后宫册封的安排,吉时已定,就在十月初九日和初十。
    张羡龄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概还有十来日的功夫,不免松了口气。她实在烦这些大礼仪,先前朱祐樘行即位仪,吉时竟然定在凌晨的丑时!
    她一觉醒来,朱祐樘就从太子变成皇帝了。
    思及往事,张羡龄抱怨道:“说起来那时万岁爷去行即位仪,怎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那样香,朕不忍心叫你起来。”
    张羡龄听他这样讲,脸颊一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埋下头去看册封仪的安排。
    她被册封为皇后,王皇后成了王太后,周太后成了周太皇太后。这样一说,有一种套娃的感觉。
    除此之外,在这一册拟定的封赏名单上,朱祐樘的生母纪淑妃被追谥为皇太后,尊号拟定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祟天承圣皇太后”,迁葬茂陵并祔庙。
    册封皇后礼和册封皇太后、太皇太后礼是分开的。十月初九册封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她的册封礼则晚一天,在初十。
    紧接着张羡龄看清了一行字,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祐樘不解:“怎么?可有不妥。”
    张羡龄一脸沮丧,指着那一行字给他瞧。白纸黑字,明晃晃的写着:“皇后礼及颁诏天下前,致斋三日。”
    她堂堂一个皇后,要吃口肉怎么就这么难呢!
    朱祐樘被她逗笑了:“你倒总记着吃。”
    “吃喝玩乐是大事。”张羡龄理直气壮,“倘若黎民百姓皆不愁吃、不愁穿,则天下太平矣。”
    闻言,朱祐樘点了点头:“这话倒颇有哲理。”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悄说:“你若真想吃肉,在坤宁宫偷偷吃就是,朕保证没人找你麻烦。”
    他的气息呼在耳边,酥酥痒痒。张羡龄心突突跳,推了他一把,义正言辞道:“请万岁爷老老实实坐着,好好说话。”
    朱祐樘这一回是当真笑出了声。他的皇后,怎么这么好玩呢?
    眼看张羡龄要生气了,朱祐樘连忙不笑了,引开话题道:“你的凤冠翟衣已经做好了,明日你看一看,若有不妥的,只管叫她们改。”
    第二天,尚功局的女官一大清早就到坤宁宫来了,身后跟着十来个小女官,分别捧着三套皇后凤冠翟衣,浩浩荡荡的。
    看门的内侍虽已知晓这件事,但还是详细的问了问:“诸位的牙牌请给我看看,请问来坤宁宫是为何故?”
    这倒是从前没有的规矩,尚功局掌印女官一一说了,看门内侍又数了数人数,将信息都记在一本册子上。
    尚功局掌印女官看了一眼,那册子的封面上,用正楷字写着“来客登记簿”。
    看门内侍记完了,笑着领她们进门:“多谢诸位女官体谅,这是咱们娘娘新定的规矩,来往女官太监、宫女内侍,都要记一记。”
    看门内侍领着她们往游艺斋西小院去,这一方小院从前尚功局掌印女官也来过,今日一见,大不相同。东厢房热气腾腾,许多宫女内侍在用早膳;西厢房则摆放了几张小床,以供宫人休息之用。正厅为待客之所,安放着好些桌椅。
    她们坐在正厅里,略等了等。坤宁宫贴身宫女梅香姗姗来迟,同她们道:“还请诸位女官稍候片刻,咱们娘娘还没起呢。”
    尚功局掌印女官心里微微有些惊讶,这时候,万岁爷都快在西角门视朝完毕了,感情同住一宫的皇后娘娘还没起来?难怪宫中人人都道,万岁爷笃爱皇后,真真半点无虚言。
    第21章
    坐了一会儿,小宫女们捧来香茶与点心。
    梅香见有一道桂花糕,问道:“可是田公公亲手做的。”
    “正是,田公公听闻娘子在这里,特意让我送来的。”小宫女答道。
    “他倒有心了,”梅香又问:“娘娘昨个儿说今日早膳想吃米粉,田公公可准备好了?”
    “一早就准备好了。膳房的人昨天就弄来了一架石磨,磨了米浆,蒸成粉。只是不知道娘娘要吃圆的还是吃扁的,所以田公公就叫徒弟们做了两种,一样是宽粉,一样是圆米粉。我刚从膳房的时候,高汤也煨在灶上呢。”
    梅香点了点头:“你回去提醒他,要备好酸萝卜条、酸豆角末。对了,一定别忘了芫荽(香菜),娘娘喜欢这个。”
    “还用您说,”小宫女将东西摆放好,笑道:“早早地就备好了。”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有匆忙的脚步声,内侍宫女们压着声音传话:“娘娘醒了。”
    梅香一听见,立刻起身,向尚功局掌印女官道:“请尚功在此间稍坐,等会儿我再来请你。”
    她出了游艺斋西小院,急急地往大殿走。
    只见明间的帘子已经半挑起来,掌盥洗的宫女们捧着金盆出来,见着梅香,都微微屈膝,默然行一个万福礼。
    梅香从帘子下过,走进明间,只见正中摆放着皇后宝座,嫔妃命妇请安皆在此间,不过后宫尚无嫔妃,因此多半时候明间都是静悄悄的。
    从宝座后头的屏风绕过去,便来到了后殿的花厅。一卷青绿山水画下安设一张罗汉床,铺着杏黄色宫缎垫褥,左右靠墙处,分别摆着四把官帽椅。都是黄花梨木制成的,典型的明代家具风格,颜色浅,花纹少,椅子腿细细的,十分通透。
    穿过花厅向西,是更衣间。两对黄花梨木冰裂纹格门衣柜之间,立着一面齐人高的大镜子,照着对面的圈背交椅,高几莳花。
    透过更衣间西侧的珠帘,影影绰绰可见坐在鸾镜前梳妆的皇后。周姑姑替她梳头,秋菊拿着一面小镜,侍立一旁。
    小宫女卷起珠帘,梅香上前,拿起一枝镶宝白玉鎏银钗递给周姑姑,钗上两颗蓝宝石和两颗红宝石流转着光晕,璀璨夺目。
    最后一枝钗儿戴好,张羡龄的鬓边已是琳琅满坠。美虽美,但日日顶着一斤多重的头面,她也着实有些累,好在现如今已经习惯了。
    梳妆完毕,张羡龄移步更衣间,挑了一件雪青色织金缎袄儿穿。梅香一边替她理着衣裳,一边禀告:“送凤冠翟衣的人已经到了,在游艺斋西小院听吩咐。”
    张羡龄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用过早膳再叫他们过来,对了,他们用早膳了不曾?”
    “娘娘放心,糕点热茶都奉上了。”
    张羡龄点点头,坐下换鞋。因今日穿的雪青色衣裳,所以鞋也挑了一双同色的雪青色缎绣高底鞋。这时候明宫常穿的高底鞋,和后世的粗底高跟鞋其实很像,高底都在脚后跟处。
    早膳已经备好了,正是她昨日吩咐的米粉,米粉有圆有扁,码子有红烧羊肉的,有红烧鸭肉的,还有木耳等素菜的。张羡龄正在犹豫吃哪一种,忽然听见有人通传,说万岁爷正往坤宁宫来。
    算算时间,正好是朱祐樘下朝的时候,往日他都是直接去乾清宫处理政事,怎么这时候回坤宁宫了?张羡龄想想觉得不妙,怕是朝会时有人惹怒了他。
    果然,朱祐樘踏进坤宁宫时,一张脸面沉如水,薄唇紧抿,剑眉低蹙,连衣裳都没换,径直往蒹葭堂走去,坐下生闷气。
    张羡龄亲手捧来一盏甜豆浆,向梅香使了个眼色。梅香会意,临着左右侍奉之人悄悄退到外间。
    她将甜豆浆轻轻搁在香几上,劝道:“如今秋意渐浓,万岁爷从外头回来,不若喝些热豆浆,暖一暖身子。”
    朱祐樘沉默着端起那一盏甜豆浆,缓缓地喝了,长吁一口气。
    张羡龄心里已有了数,他这场火,绝对与政事有关,不然不可能不告诉自己。
    既然有关前朝政事,她是决计不能追问原因了,犯忌讳。张羡龄想了又想,只好说出港剧中的经典台词:“万岁爷饿不饿?我去煮碗米粉给万岁爷吃?”
    朱祐樘点了点头。
    很快,内侍们就扛着两张小膳桌过来,一锅热汤,两碗粉,各色小料。
    “万岁爷是要吃圆的还是吃扁的?”张羡龄拿起一个空碗,问。
    “圆粉。”
    “码子要素的吗?卤蛋还是煎蛋?加点香菜?”
    “都行。”
    张羡龄便依照自己的经验调了浇头,碗里放一个卤蛋,舀了几勺热滚滚菌汤,又倒了几点芝麻油,喷香喷香的,冒着白腾腾雾气。
    她给自己也配了一碗,用的是扁粉,夹了一个两面焦黄的煎蛋。
    两个人对坐着嗦粉,不像帝后,倒像民间的一对寻常夫妇。朱祐樘拨动着碗里的米粉,抬头望见吃得一脸满足的张羡龄,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似乎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有一种冬日阳光洒在身上时的温柔。
    他很喜欢这感觉。
    一碗粉下肚,满腹的怒气也同空空的食碗一般,无影无踪。
    方才上朝时,内阁三位阁老,首辅万安,次辅刘吉、尹直,一个不少,集体向他请辞。那一刻,朱祐樘只觉血气快速上涌,简直喘不过气来。
    好一个宪庙老爷留下的内阁,新君登基,集体请辞,这是要做什么?
    坐在御座之上,朱祐樘沉默良久,手指紧攥到发白,最终也只能压抑着怒气,劝三位阁老以国事为重,致仕之事不可允。
    来日方长。
    朱祐樘望向张羡龄,轻声问:“送凤冠翟衣的可来了?”
    “在外头等着呢。”
    “要他们进来,你换上,朕看看。”
    张羡龄乖乖的去换装。皇后凤冠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沉,五斤重,戴上人都给压挨了些,再换上翟衣,行走时就算想不端庄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