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知道他的意思,所谓皇帝、天子,就是要高高在上,就算心中有什么心思,什么沾惹是非的脏活,也不应当自己去做。
古代有一种特殊的官员群体,被称为“酷吏”,如汉之郅都、张汤、宁成、义纵,明成祖时期的陈瑛等人,其实就是皇帝的白手套,专门替天子去做一些担骂名的事,事后则作为牺牲品推出去。
这是徐嘉一开始就做好准备的,查抄孔府,无论如何,此时虽然正处战时,没人能来阻碍,但事后肯定会引起天大的是非。
朱由榔作为天子,既然下定决心动手,就万万不能亲自下场。
那被两名军士拖拽的孔贞云立马如蒙大赦般哭诉
“陛下!圣上!此等奸臣欺君罔上!为图敛财,居然私自抄掠至圣文脉之地,端是可恶!岂不知至圣庙府,乃是太祖……”
孔贞云喋喋不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他看来,或者说,在任何一个对朝廷政治有所认识的人的常识中,但凡只要天子站在这,孔家都不会有太大的事情,查抄更是无从谈起。
原因很简单,孔家的千年富贵中,朱由榔的列祖列宗们,便是庇护者之一,若是事后佯装不知也就罢了,而既然亲自站在这里,那就不得不顾忌一个“孝”字。
何况此事之后,无论如何,都是有一番天下读书人议论的,身为天子,又怎么会如此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呢?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面前的这位主,还真就不在乎。
朱由榔闻言理都不理,只是转头对徐嘉叹了一声,轻声道
“徐卿知道朕为什么一定要来吗?”
徐嘉无言下拜
“因为我之前还没有察觉,只是等你离开行在北上以后,就好奇,徐卿为何不请圣旨就走?询问左右大臣,诸卿都默默不言。”
“朕这才恍然大悟,你是想替朕背过,对不对?”
徐嘉依旧不敢抬头,只是泣涕出声
“徐卿啊,我记得,你是光烈元年跟随圣驾的吧?”
“那时候朝廷还挤在肇庆几间衙门里,年久失修,吹风下雨的,六部尚书,硬是缺了四个。”
“我让陈子壮于两广拣选提拔人才,徐卿你是惠州人,李成栋兵马来袭时,徒步数十里,跑到广州应募,此后兢兢业业,也有八年了吧?”
“所以,朕就想不明白了,孔家算是个什么玩意?也需要随朕多年朕的肱骨大臣,花上性命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惶无措。
尤其孔贞云,几乎是目瞪口呆,这真的是皇帝本人?
“陛下!我孔氏一族,乃是……”
辩驳声尚未出口,就已经被朱由榔堵上了
“朕知道,你祖宗是孔子!哪又如何?孔子是圣人,你也是圣人吗?”
孔贞云被堵得满面通红,只能闷声道
“陛下不怕千秋万代之后留骂名吗!”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更是引得朱由榔火冒三丈,直接大步上前,一脚将其踹倒在地,用手把对方头巾拽了下来,对着那光秃秃的脑门厉声道
“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谁遗臭万年!”
“谢颖!”
中书舍人谢颖立即快步上前应是
“立即拟旨两封”
“其一,以、孔兴燮枉顾国恩,愧对先贤,卖祖求荣,剥夺出生以来全部文字!孔胤植移除孔庙祭祀,孔兴燮问斩,株连三族!自此父子以下,凡为奉祀官以上孔族人等,主动降清,一律从论,财产田亩,全部抄没!”
孔贞云只觉全身无力,瘫软在地
要知道,当初成化年间,时任衍圣公滥杀无辜、奸淫妇女数十人,令人发指,最后都只是废为庶人,而且过了十来年就因为“迁善改行”,命复冠带,由其子承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而朱由榔一出手,直接就夷三族!
谢颖只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满头大汗
朱由榔登基以来,杀过不少人,但夷三族这种,还真是第一次。
但朱由榔的话还没说完
“其二,即日起,废衍圣公爵号!什么狗屁衍圣公?孔子是圣人,他儿孙就是了?大禹商汤还是圣人呢,桀纣也是吗?”
“其下一干什么狗屁奉祀、祭祀官,一概废除!所有祭田,全部追回。”
随后还有些愤愤地左右打量了一眼,这豪奢辉煌的孔庙门前。
“至于这孔府、孔庙也别闲着了,孔尚乾调任山东督学,之前内阁不是有公文吗?以后每府都要箭中学堂,这孔庙、孔府,便改做兖州公学教舍!”
“自今日以后,只在孔林设祭祀官一人,正八品,孔尚乾兼任,每年拨银二百元,负责祭陵扫墓!”
在朱由榔看来,他对宋明理学那一套不是很感兴趣,至于对孔子本人,唯一比较尊重的,就是人家在教育方面还是颇有建树,所谓“有教无类”。
孔庙最核心的建筑,就是大成门之后,大成殿之前的杏坛,那是孔子当年的开坛讲学之所,既然是讲学之地,那就改成学校,用来讲学好了!省的乌烟瘴气。
朱由榔甚至都设想,若是以后开办高等教育,山东大学也别在济南办了,直接就在这孔府旧址,建得跟个皇宫似的,别浪费了。
谢颖再拜称是,逃也似的出去拟旨,却被朱由榔叫住,吩咐道。
“此二旨,全文刊登在《启民报》上,另外再把查抄孔家所得的钱财、土地数据,以及孔府之前为祸地方,乃至降清后种种恶迹,一并详细刊登,昭示天下!”
“朕倒是要看看,是谁遗臭万年!某些人若是这般都还要为此等汉奸、国贼辩解,那也是该杀!”
那孔贞云只觉得天旋地转,竟是直接昏死过去。
朱由榔又转头对跪着的徐嘉安抚道
“徐卿,朕这个人没什么本事,文不如尚书、侍郎,武更是比不过元帅、将军们,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不怕事,讲信义!对于你们这些从肇庆一路追随的老人,朕是真心当做手足的,难道几只苍蝇嗡嗡乱叫,能比君臣八年患难更重要吗?”
言罢,藐了一眼弘道门的牌匾,直接大踏步离开
离开前还大声道
“让人把门口衍圣公府牌子给我拆了!我大明军中多少将士,浴血拼杀、死不旋踵,连一个侯伯都未必能捞到,他孔家何德何能,于国于民何功?也敢自居公爵!”
第83章 轩然大波
孔家在曲阜树大根深,孔兴燮的三族还真不是一个小数字,但要说有几人无辜,还真不然。
毕竟,孔氏并不是只有一个衍圣公而已,当初降清之际,族中长老、祭祀,同样参与其中。这些人生来就坐享孔家名头带来的荣华富贵,那自然也要因此担当责任。
其间当然也有不愿束手就擒,乃至于拼力抵抗的,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意义。
整个过程,朱由榔都没有假惺惺的跑到徐州去躲避,“佯装不知”,而是就在这兖州府镇定待着,亲眼看着孔府、孔庙被抄,一干数百人问斩。
同时还分出时间来,下诏勉励前线诸将,并接见了些受伤转移后方的将士。
不得不说,朱由榔选择在这个时间段解决孔家问题,还是相当睿智的。
因为若是把孔府问题留到战后考虑,恐怕就没这么简单,而且也太引人注目了。
如今北伐如火如荼,眼看王师胜利在望,自崇祯以来,十多年的山河沉沦,江山沦丧,终于重归安定,正是人心激奋,也是朱由榔威望如日中天之时。
这个时候,就算他做些出格的事情,大多数人也很难及时反应过来。
而且就算反应过来了,又能如何呢?
皇帝又不在南京,那些个士子也找不到“叩阙上书”的地方不是。
当然,事实上,半月以后,消息传回南京,《启民报》又用了一整版报道此事,还是在江南地区引发了轩然大波。
礼教理学传承,毕竟是此时社会的基本意识形态基础,而孔氏,作为儒家礼教宗统的现实化身,虽然没有西方的天主教皇那么夸张,但也的确有相似的作用。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达到是非不分,替孔兴燮之流叫屈的程度,毕竟这时候已经不是嘉靖、万历之时了,清兵南下之际,江南百姓也是切实体会过亡国之痛的,扬州、嘉定的血,还没过多久呢。对于这时候的士民百姓而言,主动降清也就罢了,尤其是报纸中所言孔氏父子所上“请剃头疏”,实在令人痛恨。
而一众江南士人所喧哗的,是在于天子废除衍圣公的决定。
在他们看来,孔兴燮之流不肖,该治治,该杀杀,也没什么,自古以来,连皇帝都有被废的,衍圣公又算什么呢?
但问题在于,废除衍圣公爵位就是另一回事了。
衍圣公爵自宋朝开始,沿袭至今,宋代以前,其实孔府的声势并没有那么大,因为汉、唐等朝,文化较为开放,文武并重,宗法礼教还远没有宋明这样深入人心,至于乱世年间,更是没人把狗屁孔家当做一回事,当年孔融还是孔子直系后人呢,曹老板不照样说杀就杀,谁敢放个屁?
而宋代以后,理学成为官方唯一指定的合法意识形态,从诸多学说文化的一种,变成了主宰上到天家礼制,下到庶民生活的道德准则。
孔家的地位也就与日俱增
可以说,如果不是现在,不是朱由榔,而是嘉靖、万历之类的皇帝,想要动孔家,不说毫无可能,毕竟是皇权**社会,但代价和影响,绝对是百倍不止,得不偿失。
但朱由榔是幸运的。
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理学一家独大的时代了。
自北宋中期开始,直至明朝中期达到顶峰的理学独大的时代,已经开始松动,乃至于有土崩瓦解的迹象。
历史就是这么奇妙,无论中西,伟大的进步和思想变革,往往都是发生在巨大的痛苦、分裂和牺牲、流血之后。
自万历以来,在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的种种苦难、实在是太痛了,痛到不得不让知识分子们陷入反思,痛到文人士大夫们,开始质疑这千年来所巩固意识形态大厦是否合理。
他们站在时代分界的门槛上,身后,是一朝轰然倒塌的历史废墟,身前,是迷雾缭绕的黑夜蒙蒙。
因为朱由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事实上已经触及了封建礼法的核心。
简而言之,你朱由榔说,孔子虽然是圣人,但他的儿孙未必是,所以要废除衍圣公。
那问题来了,你朱家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呢?
太祖、成祖皇帝功高盖世,理当登基坐殿,他们的儿孙也功高盖世吗?说难听一点,你朱家皇室,何尝不就是一个大号的“衍圣公”!
当然,这样的想法,对于朱由榔来说,毫无威胁,因为他本人已经不属于“衍圣公”的范畴,而是属于“孔子”的行列了。
自肇庆登基,励精图治八载,亲冒矢石,奋不顾身,定鼎社稷,如此功勋威望,足以让他以光武之姿自居,已经算是大半个白手起家的天子。
但以后呢?按照你朱由榔的逻辑,衍圣公后人不肖,就该废除爵位,那你大明皇帝后人也不肖,该不该废了皇位?
这和一般的勋贵可不一样,毕竟那些勋贵只是“臣子”,就算废爵,在宗法逻辑中也是讲得通的。
但孔家不一样,孔子在宋明理学以后的社会地位中,并不比天子低,就连对皇帝称呼,最多不也就“圣天子”、“圣上”而已,人家孔子可是“至圣先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向朱元璋这样白手起家的皇帝,对于孔家那一套虽然不感冒,但也要捏着鼻子封一个衍圣公了。
故而,当朱由榔那句“孔子是圣人,孔子的儿孙就是圣人吗?大禹商汤是圣人,桀纣难道也是圣人吗?”传回后方,实在是令人振聋发聩,犹如一枚巨石落入平湖。
并没有朱由榔想象中那般一边倒的抗拒发生,而是直接陷入舆论混战,持各种观点的有。
亦不乏为天子此行叫好之人,首先便是当初吐槽过孔家的张岱,直接就在《宁报》上放炮,表示“孔氏者,大明第一蠹贼尔!今除此脓包,焉得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