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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左大夫从婆恸山捡回来一个活宝, 从山里一路哭到内城,分外娇惯,连路都自己不肯走, 死活要抱。左大夫看他穿着打扮非富即贵, 约莫一直都是这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德行,不得不动手抱了半路,换手让随行的药童背了半路。
    等到了集市,这小孩突然就不哭了,顶着一双哭肿的核桃眼左顾右盼,像是从没有过的新鲜,又愣又痴, 一门心思全被花花人间给勾走了,也就忘了哭。
    这时背了半路的药童哼哼唧唧终于挺不住了,左大夫让他把人放下, 弯腰对捡来的小哭包说:“你下来自己走, 不想走的话就自己留下来。这儿人多, 见你长得精致, 愿意带你走的人多了去, 至于存的什么心思我可就不知道了。”
    被他吓唬住的小皇帝充满忌惮地从小药童身上爬下来,然后躲在他身后, 两泪眼汪汪地眨巴眼睛。
    左大夫被他惊恐万状的小眼神给逗得哭笑不得, 今早上山饭还没吃, 为了这活宝一路折腾,几人早就饥肠辘辘。他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 找了个煎饼档要来三个烧饼,一人分一个坐在档口前边吃。
    小皇帝没吃过这个,瞧着新鲜, 肚子也确定饿得慌,不再顾忌这人刚刚吓唬他,收下大饼立刻啃了起来。
    天气冷了以后,北街的周汤婆不出来卖凉茶,改出来吆喝豆腐脑。小档口就在离煎饼档不远,远远瞧见左大夫一行人,笑眯眯朝他们直招手:“左大夫,这是你新收的徒弟呀?”
    “不是。”左大夫干笑一声,搓手要来一碗豆腐脑。
    周汤婆喜欢甜口,她卖的豆腐脑只甜不咸。左大夫不喜欢甜食,只给家中小孩要了一碗。那刚捡来的小孩手里还捧着个比他脸大的油饼子,这会儿眼巴巴又盯上了新盛上豆腐脑。
    于是两小娃儿你一勺我一勺埋头喝豆腐脑,间或咬一口香喷喷的油大饼,有滋有味。
    “这小公子长得真俊,不过两只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周汤婆掺在木桶上细细打量:“你别是整了什么人贩子的勾当?”
    “我在那边山上捡的,”左大夫眼角一抽,末了又补一句:“跟他一起的家人死了。”
    “这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恐怕是出门遇上歹匪了吧?”周汤婆不胜唏嘘:“年底到处都不安生,难怪这两天巡逻的城卫跑得这么勤,今早官府还发布告示说要扫黑除恶,前些日子在东街劫女抢亲那个姓杨的你知道不?听说人头像也被画上去了。”
    左大夫平日里不怎么关注这些父老乡亲茶余饭后的八卦,默不作声没有表示。
    周汤婆是个相当会唠嗑的,从人家偷龙转凤讲到上门强抢民女再硬生生拐到左大夫的婚事上:“左大夫你今年也有二十好几了吧?我跟你说我死去的老头村里的相熟的儿媳的四舅家的闺女今年十八,人长得秀气,脾气也好,坊织的手艺那是十里八方人人都夸赞的。你这把岁数讨老婆也不容易,改明儿我把她画像给你带带,你若觉得合眼两家还能凑合凑合……”
    周汤婆拉着左大夫说媒说得起劲,底下两个小孩已经把豆腐脑喝完了。小皇帝吧唧嘴还想再来一碗,小方周摆手说:“你先把饼吃完,若还吃得下就再给你盛一碗。”
    小皇帝苦着脸看大饼,大饼虽香,可是吃几口就腻了。豆腐脑好,清甜可口,喝进肚子里暖烘烘,再来几碗他都不腻。
    以前在宫里,早膳五花八门变来变去,都不曾只吃一种的。这个饼又大又油,吃完他哪还吃得下豆腐脑嘛?如是一想,生气的小皇帝想把大饼扔了,被小方周眼疾手快按下来:“你怎么这么浪费粮食!”
    “朕不爱吃就不吃。”小皇帝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从来没有人能逼他吃东西。
    小方周也不管这个自称是怎么回事,气呼呼地抢过来:“不爱吃就都别吃了!”
    小皇帝抖着脸要放声哭,可对方不是魏梅也不是母后,竟生气得干脆背过脸不理他。小皇帝想到刚刚左大夫的一番恐吓,生怕会被他们抛下,委屈得噘着嘴想哭不敢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完一觉就在山里,魏梅的怀抱变得又冷又硬,无论自己怎么哭喊都不理不搭。直到他明白魏梅的死,意识到荒郊野邻只有他与魏梅的死尸,小皇帝彻底被吓坏了。
    回想起醒来之时的惊恐,小皇帝顿时觉得热闹的集市不新鲜了,令他回味的豆腐脑也不香了,他委屈巴巴地压低哭腔:“朕要回宫。”
    可没有人搭理他,小皇帝难过低头,目光一偏,意外发现前边不远处立着乱糟糟灰扑扑的一团毛球:“喵喵?”
    虽然跟平日里悉心照顾的雪白柔亮的白发不同,可小皇帝发誓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双琉璃眼睛,霎时间满满的一颗心全被勾了过去……
    左大夫好不容易摆脱周汤婆的纠缠,扭头正要带人走,只见小方周气呼呼地咬烧饼,活像咬的不是大饼是麻绳一样。
    见他手里两个饼,左大夫挠挠脑袋:“你怎么把人家的饼也抢了?”
    “他不爱吃,还想扔掉。”小方周一脸委屈。
    左大夫摸摸他的小脑袋:“那孩子呢?”
    小方周一扭头,才发现身后的位子空了,呆若木鸡地张大嘴巴。
    小皇帝以为陆虎也跟他一样丢了,他只是想去把陆虎接回来,哪知陆虎一见他就掉头跑,小皇帝急忙去追,没留神自己早就脱离了左大夫和方周的视野范围。
    换作正常情况下,小皇帝根本抓不了动作敏捷的陆虎,可今日的陆虎动作不灵活,小皇帝好不容易捞住它,谁知陆虎竟狂躁地往他脸上狠狠抓去,疼得小皇帝眦牙咧嘴。
    “你再乱跑,朕就不带你回宫了。”话虽如此,可小皇帝圈住它死活不撒手。
    也不知是感受到他没有恶意,还是隐隐从他身上嗅到了别样的味道,陆虎终于乖静下来。小皇帝欣然大喜,抱着它亲亲昵昵地蹭了又蹭:“还好没把你弄丢了。”
    “喵。”
    “不过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小皇帝把它捞起来仔细打量,直皱眉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好臭哦……你的脚怎么了??”
    小皇帝这才发现陆虎有条后腿不规则地向外翻,整条腿的形状都扭曲了,踩在地上一瘸一瘸,难怪没一会就被他给追上了。
    “是谁欺负你的?!”小皇帝又心疼又气,“朕要把他杖毙!杖毙!”
    “杖毙?”
    小皇帝双肩一抖,方才没留意,他竟不知不觉间追猫跑到了巷子深处,阴阳怪气的腔调正是从他背后响起的:“你这小鬼说话真有意思。”
    小皇帝紧张兮兮抱着猫,一点一点转过脸,背后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因为小皇帝的矮小,即便那人身形佝偻,依然能够居高临下盯着他,露出森森黄牙:“长得还挺不错,看来能卖不少钱。”
    小皇帝倒抽一口凉气,抱起猫撒腿就跑。那背后的男人拄起拐杖,竟就这么追过来,吓得小皇帝脸更绿了:“呜啊啊啊啊(你别跟过来)——”
    男人虽然瘸了条腿,可小皇帝本就体力不佳,加上刚刚追了小猫一路,现在怀里还抱着一只,没跑几下已经喘得不行,竟是被后方穷追不舍的男人给抓住了领子:“呜啊啊啊啊(救命)——”
    男人不耐烦地连人带猫往地上狠狠一砸,小皇帝护着小猫滚落在地,摔得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位了般,干呕不止。
    小皇帝软软瘫倒在地上动弹不了,那男人几步上前就要把他攥起来,忽而听见一声怒喝,迎面撞来一个小孩,令他不得不撒开手倒退两步。
    “你快起来!快跑呀!”
    小皇帝听见对方的呼喝,艰难地撑爬起来,只见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方周挡在他面前,背脊发抖冷汗涔涔。小皇帝抖着腮帮哇一声就哭了,方周气不打一处来:“别哭了、快跑——”
    话没说完,小方周就被对方的男人狠狠踹倒在地。小皇帝吓得够呛,哆哆嗦嗦抱着猫要跑,可他回头看见方周正一下下挨打,哇一声又哭着跑了回来:“不许你打他——”
    “你等着,收拾了他我就收拾你!”
    那男人疯了一样拿手里的拐杖抡方周,小皇帝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在这时怀里的小猫怒吼一声,从他怀里跳了出去。男人听见声音甫一回头,猛然扑来一团灰毛,他来不及眨眼,小猫一爪子狠狠抓在他的眼珠上——
    男人痛得直呼,狠狠甩开扑在脸上的那只猫,几步踉跄地向后退。小皇帝哭着赶紧去抱摔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猫,然后跑到小方周身边攥着不放。
    小方周一咬牙,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快,抖他身上……”
    小皇帝哆哆嗦嗦打开粉包,往那男人抖去。那男人此时还捂着眼睛痛苦呻|吟,没注意到小皇帝的动作,不多时药粉生效,男人鼻涕眼泪直流,加上被猫抓坏的伤口,他痛不欲生地大叫不止,拼了命地往外蹿逃。
    小皇帝傻哼哼看着那人跑了,忙不迭回头,发现小方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小猫软趴趴缩在怀里不声不响,惊得一口凉气险些没抽上来。
    等到与方周分头找人的左大夫也找到这来的时候,小皇帝怀里揣着猫,矮小的身板正拼了吃奶的力气拖动小方周,一见来人是他,霎时两眼泪汪汪,直哭得不能自理。
    第87章 锅盖 什么样的锅配什么盖,简直绝配。……
    方周被人打成伤残, 焦头烂额的左大夫把人带回来一门心思给他包扎治疗,一时间也没空上官府报婆恸山的杀人惨案。孰不知婆恸山的惨案早已通报到府衙,不光城中巡卫紧锣密鼓搜查中, 官府近来张贴公告, 还在搜查一名姓杨的凶犯。
    有人注意到告示贴上的凶犯模样与姓名,似乎正是八月中旬闹抢亲的杨家二少。那件事过去在城里也算是人尽皆知的大新闻,主要原因还牵扯到了忠国公府的小公爷以及声名显赫的摄政王,知道的人从底层小老百姓到朝堂上的高官贵胄,很多人知道这姓杨的被押进狱里,公告不出来,别人还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呢。
    有人说信王近日出宫回府, 身边恰有美婢相伴,据说正是当日被抢亲的那一位。莫不是信王听说那姓杨的被放了出来,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才风风火火要抓人?
    外间谣传风声水起, 信王府始终一派祥宁。
    美滋滋睡过一觉的温家人还来不及享受王府贵宾的待遇, 陈氏半梦半醒间被人扒了锦褥, 一个激灵醒过来:“你干什么?!”
    几个虎背熊腰的王府婶子掺着腰打量她, 为首的王婶咧嘴直笑:“这都几点了还不起来,我当你是病了还是怎的, 这不是挺精神的嘛?”
    陈氏吓得抱着被子, 抬头瞥见儿子和女儿也被提拎着走, 一脸苦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谁?你们怎么进来的?我们可是信王殿下的贵客!”
    “啧啧, 这是还没睡醒呢。”王婶指着她跟旁边两婆子打趣,转脸直接把她给掀了:“还不快起来!”
    给她好脸色不看,非要来凶的陈氏才终于不敢嚣张, 屁颠颠从被窝里爬下来:“大姐有话好好说……”
    “你当自个哪根葱,咱们王爷的客人非富即贵,就凭你也配吗?!”王婶狠狠啐声:“早上赵管事来话了,王爷心善,念在你们一家老小遭人迫害可怜得紧,留你们在王府借住几日。不过咱们王府从来不养吃白食的人,你从今日起随我们到后厨帮工,你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去杂院给管事们倒洗脚水吧。你这儿子我看还小,干不了什么活,那就跟后苑的扫洒小童学捡树叶吧。”
    “至于你男人,我见还病着,那就暂时先算了吧。”
    陈氏傻眼了,她以为来这里是给人侍候的,就算待遇不如温浓,再差也是好吃好住供着的,可怎么一觉醒来全都变了??
    陈氏等人被王婶带走后不久,温浓找上门来见屋里没人,正纳闷她们一个两个跑去哪了?她在其中一间屋子找到温爹,昨日大夫给他看病开方,夜里就已经醒来过一回,只是伤得太重,一时半会也起不了床。
    他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屋里,早上的动静全听见了,温爹力不从心自顾不暇,阖上眼只当闻若未闻。
    这时听见温浓到来,温爹双眼瞠睁,迫切发出微弱的呼唤:“浓儿……”
    温浓搬来凳子挨在床前坐下说:“起不来就别起来了,好好躺着。”
    温爹听出她语气中的疏冷,遥想从前这孩子对他这个当爹的多么千依百顺,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啊,若不是陈氏从中搅和,非要闹什么代替温宜进宫、还招惹来姓杨那个流氓祸害,女儿岂会与他离心呢?
    “是阿爹对不住你。”温爹老泪横生,泣不成声。
    他诉说他听信谗言悔恨莫初,恨陈氏蒙蔽自己从中挑拨,可温浓对这番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她对温爹的失望并不只是现在发生了什么,而是两辈子所发生的一切。如果这辈子没有改变什么,那么十年后她爹还会像上辈子那样把她卖了。
    归根结底,在他心底这个女儿并没有他口口声声所忏悔的那么重要。
    温浓轻吁一声:“殿下答应我会帮忙解决杨洪的事,不会让他继续骚扰你们的。”
    温爹闻言,既感激又欣慰:“信王殿下大恩大德咱们老温家没齿难忘,来日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他,你留在他身边切记好好侍候……”
    “我会的。”温浓声音平静:“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即便哪日他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没皮没脸再回温家的。”
    温爹一怔:“你这是还在怨爹……”
    温浓摇头:“爹,当日杨家送定聘,咱们父女就已经撕破脸了,难道你忘了么?”
    温爹哪是忘了,很多事他选择避而不谈,无非是心虚理亏,不想旧事重提。那日他是如何狠下心将她关起来,既然已经为了私利选择了温宜,眼下再多忏悔都已经没有意义。
    “我今日来见你,是想告诉你杨洪的事殿下会帮我们解决,解决了杨洪以后你带着陈氏她们回家去,别再来王府找事了。信王殿下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别以为你们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也别以为你们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事。”温浓微哂:“在你们看来,我也不过是以色侍人,不会长久。我如今就连半点名份都没有,再过几天就要回宫了,回到宫里就是任人轻贱的奴才,你们赖上我也没有用。”
    温爹面露迟疑,他早听说过温浓的事,只不过外边的呼声并不好听,无外乎是妖冶狐媚四处勾搭男人,尤其在关若虹四散传播温浓勾三搭四以后,他就更怕温浓的所作所为会连累自己。若不是那日在忠国公府外远远瞧见温浓与信王亲昵出行,温爹也不敢对她抱有太多遐想,未必真会去听陈氏的怂恿找上门来。
    信王之名,他们这里基层差役较普通老百姓听说得更深,尤其他是城门吏,听说过他的手段,就更惧怕了。
    两年前信王入京勤王,说是好听,实则几乎是以强硬的手段亲率三十万雄师直接踏平京关大门。那时先帝已去,朝廷是皇后在把守,底下龙子龙孙斗得所剩无几,扶的也不知是哪个贵嫔生的庶皇子,不管外境形势危急,却固守一方都城不求外援,就怕信王一来,什么都被抢了去。
    驻守内京的人越是忌惮,立于不败的信王越是肆无忌惮,大军踏破五个城门,他并不为坚守城下的将士忠贞而敬佩,不为那是大晋百姓而宽容,而是毫不留情将悉数屠尽抵死不开的城下将士,一兵一卒无一幸免。
    温爹所在的南雀门得幸保全,不至于受到牵扯,可怜死在五座城门下的其他将士,他们的家人遭受诛连迫害,如今也已不在了……
    如是一想,再联系到今早妻儿皆受王府恶待,霎时温爹的心都凉了半截。
    昨日信王来时他昏倒在地不醒人事,万幸未能见得信王真人,否则只怕晕倒还能再晕一次。温爹心里犯怵,更加觉得自己这趟来得太过于胆大,躺在床上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走。
    可外边还有姓杨那个疯批,温爹思来想去还是按下了逃跑的冲动:“阿爹为人你还不知道吗?爹知道你在信王殿下身边侍候已是极不容易,绝不会令你难做的。”
    温浓跑来卖惨就是不想让这一家四口住在王府里撒野,好在温爹比她想象的还要知情识趣,甭管这个爹心里真正想法是什么,反正只要能约束得了陈氏母女就行。
    温浓说完话起身要走,温爹百般不舍,急切唤道:“浓儿,你还记不记得爹给你说过的曹家世浚?”
    听见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温浓的心咯噔一下:“你不是说他早死了么,如今还提他做什么?”
    “他没死。”似乎意识到这个名字背后的忌讳,温爹压低声音。
    两年前曹世浚阵守的东苍门,正是信王三十万大军碾压的第一座城门,温爹以为他早已死在城门攻破的那一天,当初他也正是这么对温浓说的。
    温浓暗暗皱眉:“你怎么知道他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