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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薛令仪哽咽了一会儿, 低声道:“孙河那里臣妾已经吩咐他去查了,宴席上的人,还有那些皇上用过的膳食, 酒液,还有……”
    曹凌又咳了两声,转眼向薛令仪道:“还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薛令仪咽喉处微微颤动,细微的声线仿佛带着几分颤抖:“还有太后,皇后,贤妃……”
    是的,皇后膝下有嫡子,贤妃膝下养着四皇子,至于太后……曹凌缓了缓气,身子往后靠了靠。
    孙氏胆小温顺,当初他放了个彩环在她身边伺候,便是防止她迷了心窍,误入歧途。果然还是有用的,有孙氏在,大皇子跟太后还是渐渐疏远了。只可惜孙氏命短,没过几年,竟是病逝了。再然后,大皇子便又渐渐同太后亲近起来。这时候的大皇子已经长大成人,因着孙氏的缘故,亦是多疑多思。偏偏,他作为长子,又对皇位有着天然的痴迷。
    薛令仪觑着曹凌的神色,才敢接着说下去:“太后瞧着闭紧宫门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可臣妾却是知道,背过人去,大皇子是经常往慈安宫去的。莫家虽如今势落,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莫家做了后盾,大皇子以后若是想要,想要……”
    说不下去了,太子之位俨然是个禁忌话题,便是曹凌这些年一如既往地待她,可薛令仪却愈发的不敢沾手前朝政事,尤其是她这几年她先后生下了曹嘉,曹奕,而曹煦,已经十一岁了。在这后宫,她膝下养着三儿一女,又有皇帝盛宠,便是皇后,都不敢同她相争半句。
    曹凌睨了薛令仪一眼,见她微垂眼睫,神色紧张,不由笑了一声。明娘的性子,是如何从少年时的张扬放肆,变成了这般胆小谨慎的,心里蓦地生出几分心酸。
    又咳了几声,曹凌看着薛令仪忙不迭地抚胸喂水,急得不成样子。是的,他知道,她是真心担心他的,自然,也是真心不愿意他出事的。这里面定是有多年的情分在,可她肯定也在担心他死了之后,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太子未定,不论是立嫡立长,都没有曹煦的份儿,更不必提曹嘉和曹奕了。盛宠多年,她早已是怨恨一身了。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曹凌轻咳了几声:“太子究竟定哪个,朕早就写好了诏书。”
    薛令仪吃了一惊,瞪圆眼睛看着他。
    曹凌又笑了两声:“朕要是真死了,有劳你费心,照看太子处理朝政,等着他大了,大了就好了。”
    喘了几声,似是不堪身体重负,曹凌将头偏了偏:“朕乏了,想睡会儿。”
    薛令仪这才缓过神儿,喉间夹杂着几分哽咽,点头道:“知道了,臣妾服侍皇上。”
    曹凌顺着薛令仪的力道躺下,迷迷糊糊中,摸着薛令仪高挽的长发,轻声道:“别怕,别怕啊……”
    薛令仪顿时泪如雨下,捂着嘴唇,无声无息地落着眼泪。曹凌这是将她和孩子们的以后,早早就安置好了的。
    慢慢卸了满头的钗环,薛令仪在曹凌身侧躺下,抱紧了他的手臂,合上了眼睛。她觉得很累,这些年,一直都很累。
    慈安宫里,大皇子曹安跪在太后脚下,他淌着眼泪,睛瞳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祖母,孙儿当真是得了消息的,父皇已经将皇位给了五弟,诏书都写好了,就放在雍和典那副春江花月图后面的暗格里。”
    莫太后手里捏着佛珠,搭下眼皮看着面前跪地哀哭的青年,苍老的脸皮上慢慢浮起一抹笑,眼中闪过得意的光。这么些年了,她终于还是等到父子相疑,彻底离心的这一天了。
    “哀家不理世事多年了,虽是你求到哀家这里,可哀家却到底帮不上什么忙。”莫太后脸上的隐约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笑,将手里的佛珠随手搁在案几上,起身走了下去。扶起哭得悲伤的曹安,安抚道:“得了,别哭了,皇帝自来宠爱皇贵妃,五皇子又生得聪慧伶俐,皇帝看重也自是应该。”
    曹安哽咽道:“可孙儿是长子呀!五弟再好,眼下也只是个孩子,可孙儿不一样,孙儿便是不如五弟,也是文韬武略,样样拿得出手的。”
    莫太后笑了,笑意中更添几分痛快,想着曹凌当初害她的潭王,眼下这样都是他的报应。
    于是又轻轻抚着曹安的肩头,莫太后忽然压低的声线,慢条斯理地说道:“是呀,你是长子,皇帝好的时候便不说,可眼下病危,自是该立你为帝,立个小毛孩子,岂不是要大权旁落。”
    见曹安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般,莫太后又笑了:“好吧,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哀家也是不忍。这就给你指条明道,顺利的话,等着皇帝宾天,你便可登基称帝,俯视众臣了。”
    曹安迫不及待,一双眼巴巴儿瞧着莫太后:“祖母请说,孙儿定仔细听着。”
    大火是从皇城西门烧起来的,消息传到关雎宫,曹凌正满面绯红烧得不省人事。薛令仪心里慌得很,她知道事情不好了,只是不清楚这把火是谁放的。太后?皇后?还是,贤妃?又或是其他人。
    薛令仪坐在床沿上,将所有的皇子想了个遍。
    曹凌生有七子两女,七个儿子,三个是自己的,可其他四个,又是哪一个伸出的手,操纵了这些事。她清楚,皇帝这病大约是叫人害的,可是,是谁害的呢?
    皇后自打年前便卧病不起,太医院的人说,皇后大约是撑不到年底了。皇后眼看着不行了,那这件事,会是三皇子做下的吗?毕竟他是嫡出,皇上却频频不立他为太子,他心里该是怨恨吧!等着皇后没了,他的地位就更加不保。
    薛令仪扶着额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使唤她的脑子了,她不擅思谋,她的世界只在后宫这片天地。叹了口气,薛令仪又想起了其他几个皇子。每一个想过去,都有无限的可能。
    正想着,一只滚热的手伸了过来。薛令仪回头看,原是曹凌醒了。
    “皇上。”薛令仪声音惊喜,是的,没有什么能比曹凌活着更好了。他活着,便如一座高山,撑起了她的天地。
    “别怕。”曹凌身子虚弱得厉害,看着薛令仪的脸,知道她是真的手足无措了,抬起手无力地指着门外:“去,把你爹,还有,还有潘灵均叫进来。”
    薛令仪有些慌:“皇上……”
    曹凌叹道:“快去,把他们叫进来。”
    薛令仪知道,曹凌这是要安置后事了,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吩咐宫人,将两人都叫了进来。
    外间的风凉凉淡淡的,薛令仪坐在廊下,屋子里,曹凌他们正窃窃私语。
    薛令仪生下曹嘉后,就已经成了皇贵妃,后头又生下了曹奕,愈发的得势专宠。可她心知曹凌的底线,从不过问他的前朝政事,乖乖地躲在后宫,做一个人人艳羡的皇贵妃。可这会子她却生了悔意,若是她多多少少知道些,这一会儿,是不是也能使些手腕,也不必曹凌带病硬撑了。
    长长地叹气,身后,赵世荣和潘灵均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瞧见了薛令仪赵世荣没说话,只是停下脚沉默看着她。潘灵均上前弓腰抱拳,作揖后才告退。
    薛令仪站起身:“父亲……”
    赵世荣叹了口气:“别怕。”似是深有感慨,说道:“皇上他,皇上他也称得上呕心沥血了。你放心,便是皇上有个好歹,你和皇子们,也都能平平安安的。”说完这话,略略抱拳,便走了。
    薛令仪略有疑惑转身进了内室,曹凌躺在床上,似是精疲力尽。见着她来了,抬手招呼她:“过来,陪陪朕。”
    宫门的大火起得着急,灭得却也快。莫家的大老爷穿着朝服哆哆嗦嗦地跪到了曹凌跟前,泪水纵横,说话哽咽。
    他道:“莫家从未想过要背叛,是太后,太后逼迫的。她勾结了兵法司的指挥使,又说动了军队里的裘将军,可莫家到底跟她是一姓同门,出了事,如何又能摘得清楚,只好逼上梁山,一条道儿,走到了黑。”
    曹凌没说话,摆摆手,示意莫城下去。
    莫城知道事已至此,他此番投诚也只能减轻一些皇帝的恶感,不敢多言,只磕头哽咽道:“臣万死不辞,只求皇上开恩,给莫家,给莫家留些血脉。”
    等着莫城离去,薛令仪从屏风后转身出来,在曹凌身边儿坐下,叹道:“是太后和大皇子吗?”提起曹安,还是忍不住叹气:“大皇子他,他也是一时糊涂了。”
    曹凌长长地叹气:“可不是糊涂了,劳累朕一场,还专门放了人在孙氏身侧。可惜孙氏命薄,竟是这么快就走了。她若是活着,安哥儿大约就不会被太后蛊惑了。”
    薛令仪试着问道:“那皇上预备怎么处置了太后和大皇子呢?”
    曹凌脸上还泛着微红,许是服下的药物起了作用,跟刚才比起来,仿佛好了许多。在听见薛令仪这句话后,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幽深,唇角微微抿起,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表情。
    许久后,曹凌才长长叹道:“太后啊,幽禁在慈安宫好了。她那么大岁数了,也活不久了。朕是答应过先皇的,不会伤了她和潭王的性命,朕说话算数,这辈子,都不会要了他们的命的。”
    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活着却是有各种活法,薛令仪察言观色,知道曹凌不会让这位太后好过了。只是她也不关心,就好似赌徒上了赌桌,赌输了,自然是要愿赌服输的。
    “那,大皇子呢?”薛令仪想起大皇子,不觉心里泛起痛惜。武陵镇那个乖巧懂事彬彬有礼的孩子,自打进了宫闱后,便一天一天的变了模样,到了最后,整个人阴森森冷冰冰,瞧见她虽是恭敬得体,可眼里的冰冷,却每每都叫薛令仪心生寒意。
    曹凌沉默片刻,语调变得毫无起伏,淡淡道:“他不是已经开府了,就好好待在王府里生儿育女好了。这辈子,他都别想再出来了。”
    这算是,也给幽禁了。薛令仪没说话,过去端了碗水喂给曹凌喝。也好,总算是留下了一条性命了。
    玉和宫里,李春华同曹恩对面而坐,皇城西门离玉和宫是最近的,起火的时候,隔着三四道宫墙,李春华和曹恩清楚地听见了刀兵相接的砍杀声。
    绿容战战兢兢奉上两盏茶,这种时候,是轮不到她一个宫婢开口说话的。只是她心里却发急,西门的动乱被遏制的尤为迅速,皇帝手腕狠辣,又城府极深,若是娘娘和皇子非要争一口气,动了争位的念头,这安生的日子,怕就到了头了。
    李春华没理会绿容脸上的焦急,摆摆手叫她下去了。
    等着宫闱深处,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李春华微笑着放下茶碗,问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告诉娘。不管如何,娘都会依了你的意思,为你保驾护航。”
    曹恩清楚地知道他的这位养母在说些什么,年纪大了,到底也是知道了一些前事。既是知道,便也清楚了,面前这位养母,待他的恩义有多深。若他只是一个外面姬妾的儿子,怕是进得宫门,便要从生母身边离开。生母的那种身份,怕是连最末的选侍也封不上。可那时节他已经大了,只怕便是有嫔妃愿意收养,也要隔着心,隔着肚皮,又怎会如娘一般,待他这般的劳心费力。
    “儿子,儿子想请父皇赏了儿子封地。”说出这句话,曹恩只觉心里放下了千斤重担,松快得不成,冲着李春华笑了笑,说道:“若是可能,儿子也想带了娘去。到时候满府上下娘最大,咱们娘儿俩,也过一回土皇帝的滋味。”
    李春华没忍住笑了,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恩哥儿,一向是个看得透,想得明的孩子。
    “好,都依你。”李春华端起碗喝了一口,她同皇帝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甚至这玉和宫,曹凌也只在最初踏足过那么一回。她留在皇宫每日里看薛氏步步攀高,独守恩宠,心里自然也是苦涩的。能离开,自然是最好的。
    曹凌的病慢慢地好转了,除了那一夜的大火,前朝后宫一片安宁,仿佛一切事情都未曾发生过。薛令仪每日精心伺候着曹凌,有心问一回,皇帝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有些事情,不知道却比知道的好,如果皇帝不肯告诉她,她非要知道,却是惹了皇帝不快。
    然而将近年尾的时候,皇后却忽然离世。跟随而来的,是皇帝下了一纸诏书,历数了皇后的不贤不德,而三皇子曹诺,也因此受了牵连,被贬为庶人,用不得再入皇家玉牒。
    听了这消息的时候,薛令仪手上一松,一碗茶便砸落在地,溅得满地都是水花。原来,原来那事儿是皇后母子做下的。
    薛令仪捂着胸口,只觉喘不过气来。皇后犹自可说,可三皇子同皇帝父子情深,又如何下得去手。难道说平日里的父慈子孝,竟都是演出来的不成?
    脊背心窍遍生冷意,薛令仪命人将火炉里再加些碳火,她觉得这偌大的宫殿,真是的太冷太冷了。
    曹凌以雷霆之势,幽闭了太后和大皇子,随后又鸩杀了皇后,贬了三皇子这个唯一的嫡子。及至翻过年,来年的二月,又是一纸诏书发了下去,封皇贵妃为后,膝下的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一眨眼的功夫,便都成了嫡出。
    夜里,薛令仪依偎在曹凌的怀里,轻声说道:“皇上,臣妾害怕。”
    曹凌玩着她的秀发,柔声问道:“怕什么?”
    薛令仪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道:“臣妾害怕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曹凌的手一顿,静静看了薛令仪一眼,轻声道:“别怕,朕都安排好了。”
    薛令仪点点头,只觉心里松快了一些,将身子往曹凌怀里又挤了挤,声音微微传来:“臣妾相信皇上,有皇上在,臣妾不怕。”
    第100章 番外三
    翻过年, 二公主曹贞就十六了,这位备受娇宠的二公主, 终于到了要选婿的年纪了。
    一些早盯着驸马爷位子的人家,很久之前便已经下手准备了,这其中之一,便是家里的公子哥儿再不能沾染女色,守身如玉还要努力读书。
    薛令仪拧着眉看摊在桌面上的几张画像,旁边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的都是画像之人的家世。
    芍药托着一盏茶进了内室, 前几日颜清羽大婚了,娶的是薛令仪希望的小家碧玉。没有金贵的家世,姑娘的眼睛单纯又干净。这样的女子,薛令仪认为,是最适合颜清羽的。
    小两口婚后甜甜蜜蜜,芍药觉得自己杵在里头有些碍眼, 便寻了几日,进宫陪伴薛令仪。
    薛令仪见着芍药进来,招招手道:“快过来, 看看这几家的公子, 哪一家的更好?”
    芍药抿着唇笑,快步走过去将茶水放在桌案上,伸头看去,却是硬挺俊朗的一个个少年郎君。能被选上来的, 自然都是好的, 个个相貌堂堂,仪表不凡。
    两只手比划了一阵,芍药笑嘻嘻地在一旁坐下。
    薛令仪也笑了, 芍药说都好,叫她问问公主的意思。问问贞娘?薛令仪勾眉想了想,倒也成。贞娘素来有主意,若选的不是她愿意的那个,再闹起来,却是麻烦。
    “如锦,去把公主叫来。”薛令仪说完,向着芍药浅浅微笑。
    只是曹贞素来挑剔,选了又选,还没个结论,而这个时候,前朝却有了变动。
    “皇上是说,要送个真公主去和亲吗?”薛令仪惊慌失措,虽然拿了别人的女儿充数不妥,可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又如何能舍得。掉了两行眼泪,哽咽道:“臣妾原想着让公主嫁在京都,这般有个好歹,臣妾也能照看着。”
    曹凌眉头深锁,沉默片刻,说道:“眼下朝廷正征战突厥,那西夏朝地处要紧的咽喉之地,若是能收拢为我朝所用,也不必担心背后受敌之忧。”
    薛令仪自然是明白的,也知道,王朝上下除了大公主便是二公主,大公主已经出嫁,除了二公主,再无旁人。
    咬咬唇,薛令仪哽咽道:“不如选个宗室女?”
    曹凌叹道:“朕如何没想过,只是西夏趁火打劫,非要一个真公主不成。”
    薛令仪呜咽一声,扑进曹凌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前朝事大,她虽贵为皇后,对上此事,却是无能为力。
    曹贞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儿,来到昭阳殿向薛令仪哭诉,可薛令仪也无法,只得忍悲安慰。
    “那西夏虽为小国,却是富足非常,公主嫁过去,虽是比不得京都,却也不会受苦受罪。”薛令仪说了这么一句,只觉心痛如绞,将要落泪。
    曹贞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便是黄金铺路,女儿也不去。”
    闹了一回,却终是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