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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她点头听着,眼神却若有似无小心翼翼、想飘又不敢飘向霍钰。
    “多保重。”霍钰只给了三个字。
    她原是要心冷了,又见他手掌蜷着,青筋暴起,便燃起信心:“这是大娘子请尹厨子做的,我记得表哥每回来临安都爱买这家的糕点吃。”
    “……是啊。”他想了想,明知道此刻许还琼要的不是这一句,却不知该多说些什么。
    真的是阔别太久。
    连言语都变得生疏。
    悲欢不相通。
    文府后院正是喜气洋洋过节气氛。红灯笼下红腊梅,连八宝饭上都点了一颗红彤彤亮堂堂的朱砂痣。
    一阵家常饭菜香闻得文在津步伐加快。他有时也够离经叛道,嘴上说皈依,贪嘴的毛病却怎么都改不了。才用完文府的除夕宴,又抱着一坛酒颠颠地往这儿赶。
    他实在惦记闻人椿的手艺。若是砍下闻人椿的手装在自己身上便可烧出对胃的素斋,他怕是要开杀戒。
    “咦,这位不是?”
    第43章 共情
    桌边正坐着陈大娘侄子。文在津同他是打过几次照面的, 以为他是霍钰在系岛找的武者,不曾想他和闻人椿亦是关系匪浅。
    那厢,闻人椿端了一大盆土豆饭急急忙忙地往这儿搬:“他是……”她鲜少称呼陈大娘侄子的姓名, 一时半会儿竟是彻底忘了。
    好在陈大娘侄子不计较,主动接话道:“陈隽, 耳朵陈,隽永的隽。”
    “文在津。你跟着霍钰来我府上多次, 应当知道的吧。”说话时, 文在津已从土豆饭上捡了个最大块头的土豆, 剥了焦香的皮, 咬了一大块。
    陈隽点了点头。他有些矜持,比前几回相见更矜持, 两只手僵在衣服旁边不曾动过。若不是闻人椿主动给他盛了一碗土豆饭,怕是整桌菜被文在津尝过一遍,他还没动筷子。
    “是不是饭菜不合口?”闻人椿小声问了一句。都怪她临时起意, 才想起去请系岛商队的人一道吃除夕饭, 若是用点心, 至少该备一个系岛的家常菜。
    “不不不, 很好吃。”他连连摆手, “我竟不知道你煮饭这样好吃。”
    “就是, 有这么好的手艺还整日藏着掖着。你是不知道,若是霍二少爷不回来, 我们今日仍是无福吃上小椿做的饭的。”
    “别胡说!”闻人椿将斟满的酒杯塞到文在津的手中,“我何时藏着掖着,您也没说要吃我做的饭呀。”
    “那咱们霍二少爷说了?你还不是眼巴巴地替他备下。”
    “我……”
    “算了,是我僭越了。我怎么能与霍二少爷比呢。这红尘中所有男人老的少的加在一块都不能跟霍二少爷比!”酒还没落肚,文在津就似醉了, 嘴巴张张合合全是打趣闻人椿的话。
    陈隽与他们不熟悉,只是抱着饭碗配合地傻笑。
    闻人椿心想,早知就不要为了节约粮食请他们来吃饭了,平白被人当作笑话。
    霍钰紧赶慢赶回到文府别院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他越往前走,那灯笼照出的红色便越饱满热烈,周围一圈晕出温暖的乳黄色光辉。闻人椿的整张小脸都落在红光里,她在笑、在气。
    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生动明媚。
    霍钰没来由地恼怒,分不清为人还是为事。
    他又走了几步,闻人椿终于看见了,迈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
    “吃了吗?”她就像寻常人家的妻子,最关心自家夫君的胃肠。
    “吃了。”
    平静中听出一丝恼火,闻人椿只当他在外头遇到了棘手的事儿:“要不要再吃一些?”
    “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同自己说过这样简短的话,只言片语,每个字都恨不得改成“敷衍”二字。可是当着外人的面,闻人椿还是有分寸的。既不甩脸子,也不直接问,把疑惑藏进心底,继续扬着笑脸替他拿筷布菜。
    只是霍钰心里不爽气,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看不过去的文在津趁着闻人椿去温酒的空当,拿筷子点了点他上臂处:“先把这摘了吧。”原来他一路思绪万千,至今还别着那朵白色纸花。
    小小一颗,又着实瞩目。
    霍钰伸手摘下,丢弃时不忍看了一眼,许是映着此处的喜气,这花显得更加惨白了。
    破天荒的,霍钰今日喝了许多酒。
    起初是和文在津、陈隽浅酌,后来兴致上头,竟顾不上吃菜,找着新岁新气象的由头连连对饮。
    闻人椿忧心他的脚伤,劝过两声,他不听。
    于是闻人椿,这位瞧着卑躬示弱实则犟主儿的女子,也拿了酒盏加入了男人的队伍。细究起来,喝了也不下半坛。
    “今朝有酒今朝醉。”文在津酒意布满脸颊,扭着头开始念诗。他两根手指夹着窄窄的酒盏下方,酒还没入嘴,就在空中晃去大半。
    “你怎么不念经呢?”闻人椿一只手支着脑袋,傻笑着发问。
    “他怕遭天谴。”霍钰妇唱夫随,接了一句。大抵是酒精冲刷走一些情绪,他没像方才那般冷着性子。甚至怕闻人椿力不可支磕碰了脑袋,将她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文在津。”闻人椿扁着嘴直呼其名,“做什么要骗自己呢,你明明是个凡夫俗子。”
    不等文在津开口,霍钰似是听出了闻人椿的意有所指,将她搂到自己怀中,不许她继续说话。
    可闻人椿偏要说,这话压在她心头许久许久了。哪怕苏稚得了一个好归宿,闻人椿还是心有遗憾,简直比两位当事人还要不甘。
    “你明明心里有苏稚,为什么不肯给她回应?”一个将宋人师父常年挂于嘴上,为他练字、为他学诗;一个在府中摆着某位系岛女子的画像,位置不佳,却经年不换。
    霍钰不想她掺和此事,抱着她佯装动怒:“小椿,你喝醉了。”
    “我没有!”她犟起来,霍钰出马也不管用。
    不过文在津显然不会为此事置气。他搁下酒杯,看了看闻人椿、又看了看霍钰,才幽幽说了一句:“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可她之前苦恋相思不得回应,甚至以为自己是个不讨喜的女子。”
    “在一起不过是一时欢愉。何苦耽误她在系岛找一个更好的。”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难道她在系岛如今过得不好吗?陈武士,你方才不是说你上级对他夫人很好,他夫人还将要临盆吗?”
    一直埋头吃饭的陈武士这才发声,老实地说了句“嗯”。
    闻人椿气结,苦着脸埋进霍钰胸口。
    随着闻人椿板脸不语、躲在霍钰怀中,这顿除夕饭很快吃到尽头。
    有人心绪由好转坏,也有人心绪由坏转好。
    “你不要同她计较。”霍钰替闻人椿道了一声歉意。
    文在津摆摆手:“她不过是生出太多共情。正主怕是连我的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小苏其实……”
    “不必多说。只要知道她如今为人妻,又将为人母,生活自在幸福,就已足够。”
    于是霍钰就如从前那般,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叹他觉悟过人。
    像他自己,纵使没把握、不确定,后头跟着一大堆麻烦,还是没法放开闻人椿的手。
    如果——
    如果真要去一趟炼狱,牵着心爱的人的手,会不会少些锥心疼痛。
    他和文在津选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待霍钰洗漱更衣完,闻人椿已经揉着眼抱着枕头,半倚床背。
    她问他:“方才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了。”
    “嗯,娘子说后悔了,想另觅新夫婿。”霍钰逗她。
    他刚从热水池子里出来,满身暖意,闻人椿不顾身上脏衣服,情不自禁靠了过去,嘴上却是不讨饶的:“你别诳我,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哦?那你自己说说看。”
    “我……我是不是将苏稚的事儿说破了。”
    “是!怕是小苏见了他都没这般义愤填膺。”
    “唔,糟了,以后我要怎么见文大夫啊。”
    “他浸于佛学多年,心胸总是比我们宽广。倒是你,以后还敢不敢学人酗酒!”他低头拧着她的鼻子。
    闻人椿将其拍开,咬着唇,小声回了一句:“还不是你。”
    他不开心,连着她也没法好好开心。
    霍钰知错,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在她耳边诚挚说道:“是我不好。”
    他真的不好。当年刚到系岛时,他也常在她面前流露出脾气,还只针对她一个。
    怎么偏偏在她面前做不出假。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闻人椿昂着头细问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
    “小厮说你临时有事,是去了哪儿?”
    霍钰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傍晚的那一幕,许还琼哭红的眼里就像住着红色灯笼。而这是他不能提及的,只能笼统其词:“娘亲的一位旧友过世。今夜是除夕,辞旧迎新,不提也罢。”
    难怪回府时别了一朵白色纸花,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像这样的好日子,很多事情确实不该提的。
    又或者人要把好日子过下去,就必须故意忘记一些事情。
    弄不懂,哪怕此刻在霍钰的怀里,听他说好听的情话,闻人椿对这人间万物仍有许多不明不清的地方。
    然,被压下去的秘密总会被命运重新拾起。
    一层一层的包装被揭开,里头是六枚烤得色泽金黄的饼。
    闻人椿拿起闻了闻,幸好天气寒冷,没有变质。
    霍钰并不晓得,他不回来,闻人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懒汉儿,随便打发一顿就能果腹。今日没有剩饭剩菜可用的她索性征用了这盒久未被人问津的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