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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也有的疑惑:“她当真不是洛北郁陶君吗?江南何时也有这般出色的女君了,为何名不见于经传……”
    容裔的冕驾经过云裳面前时,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不顾众人议论,停驻下来。周遭喧吵随之一静。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挑起车帘,露出一双英挺剑目。
    他独向云裳看去,没从她神色中寻出羞赧与回避,便知她不记得那夜之事,眼底笑意反而加深。
    正事当前,也不狎昵,只道了四个字:“静候佳音。”
    云裳与他的视线相交而错,仅仅刹那工夫,竟也看懂了容裔眼神里的意思。
    ——今日你下场辩礼,不是南学为摄政王而战,也不是亚圣弟子为稷中学宫争光,只是你华云裳,抒尔胸臆,道尔文章,如此便好。
    “太后娘娘凤驾到!太子妃娘娘到、蓉侧妃娘娘到!”
    云裳轻吐气息回敛心绪,随师兄与北学诸人入辟雍殿。
    殿内丹墀上座设十二扇云母屏风,西宫婉太后居正,太子妃婉湘君与侧妃华蓉分侍两傍;摄政王容裔并居右手正位,其下依次为青州王、临安王、闽南王分席观礼。
    在场熟人不少,端木翊作书僮打扮立于临安王身后,眼神一瞬不错的盯在他昔日小师叔身上。
    云裳未施舍他一个眼神,却在礼毕抬头时,在屏风间隙对上华蓉阴冷的视线。
    云裳坦然与她对视,看着她一头华丽珠翠,却衬着那样一张削薄阴翳的脸,心中有些悲凉。
    下一刻,站在云裳身边的谢璞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挡了一挡。
    动作幽微,不止一人皱眉。
    殿内暗涌悄无声息,殿外士子殷殷期盼,婉太后端坐屏风之中,代太子训诏后,内侍敲响悬于墀下的古钟,嗡然一声长鸣。
    分庭辩礼正式开始了。
    辩礼的地点又不在辟雍殿,而是在七间门扇大开的明伦堂,堂外露台设三千方席,容三千书生趺坐观礼。
    第一场,是北地无涯书院的崔瑾夫子,与江南稷中学宫的有琴颜掌院坐而论教,不辩输赢,只是总概礼乐之仪,为这场文坛盛事起个提纲挈领的作用。
    饶是如此,堂外三千学子亦听得如痴如醉,收获甚丰。传到守在监学外的书生们耳中,那更是口口称道,当场有人笔录下来,视若钻研学问的珍宝。
    紧接着,便是这场大辩礼的第一场胜负较量。
    云裳与晏落簪拂袖起身,众人的目光顿时被这二位翩然有致的女公子所吸引。
    北方有佳人,南方亦有佳人,有如此二人作为女子入学的典范,那么或许有一天,世间的女子皆可如男子一般启蒙入学,也非天方夜谭了。
    从方席上走下来的有琴颜沉静地看了云裳一眼,后者对他微笑点头。
    游刃有余的崔瑾则鼓励地看向他的得意门生,神色间满是胜券在握。
    云裳与晏落簪互行揖礼,对席落座。
    晏落簪径先开口:“既然阁下为妙色评主,今日天理与人理之辩,不若便从这《妙色评》开始,可好?”
    此言一出,众生哗然。
    “什么,南学这位是编那《妙色评》的?”
    “……那荒唐的评榜不是被崔夫子亲口批过是耽于声色、靡靡之文吗?”
    “一个以貌评人的女人配来参加如此严肃的辩礼……”
    摄政王眉心微沉,堂中的云裳却恍若未闻,欣然应诺。“好。”
    无人晓得,此时距京百里外,本该在漠北抗狄的华年,率一百部下秘密潜入了鲁地。
    老将军在暗中冷眼看着太子下榻的府驿大门,无声抽出长剑。
    国子监中,正激辩着君臣之义、忠节之纲,百里外那柄寒剑反复钩划的却是欺君叛逆:
    清君。
    第56章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太.安九年的这一场分庭辩礼, 从“妙色”二字说起。
    按辩礼的规矩,由南北双方依次选定主题。云裳为了给后两场参加的人留余地,先请对方定题。
    不成想晏落簪这一选, 就选到了她的老本行上。
    晏落簪道:“请教, 听闻《妙色评》将人的容貌分为天、地、玄、黄四品,由阁下加以比较评榜, 可是如此?”
    云裳点头,“正是如此。”
    “这便奇了。”晏落簪微笑, “我记得亚圣先生曾言, ‘礼法不可废, 而声色不可纵’, 孔圣先师亦言:‘文胜质则史’。阁下师从稷中学宫,却做出以貌取人之事, 更有一节,将皮相分为三六九等来娱色弄人,岂非乱人眼目?”
    云裳戏谱《妙色评》时年纪尚幼, 外人并不知道,当初亚圣担心小弟子因此性情流于倾邪, 曾为着这件事笞过她手尺。
    然而此为云裳自娘胎中带出的一段风流, 她天生见花则喜, 爱美慕色, 自己也无法解释出个所中缘由。
    小姑娘喜欢随着自己性子来, 顶着老师的白眼坚持了数年, 后来以情实证明不伤大雅, 并非淫.乱一道,这才得了默许。
    云裳察觉晏落簪想以此事做辩合的切入点,从容应对道:“容在下先行声明, 谱《妙色评》实为个人所好,图个开心,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罢了。不过郁陶君既以此为题,裳试辩论之。
    “食色,性也。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此孟夫子之言。足下试想,百姓生活在王域疆土之上,有士、农、工、商身份的区别,学子在乡县读书,有秀才、童生、孝廉等学识的区别,在家族则有伯、仲、叔、季以排序齿,甚至于每个人的自身五脏,也有心为君、肝为将、脾为宰、脾为谏*的说法。
    “世间各处各物,皆以三六九等为秩序,何况相貌为一人之表征,那么评妙色以自乐,又有何不可?”
    露台上的书生们听到这番伶俐比兴的论据,不由分作两派讨论起来,一派认同郁陶君的观点,觉得这姑苏云裳实乃放纵不检,败坏了风气;
    另一派却以为云裳所言不无道理。你看,这一个人长得是美是丑,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辩识出来,即使没有妙色评,难道大家在心中就没个评价?且人之爱美恶恶,与趋吉避凶一样,都是天性所至,想违拗也不切实际啊。
    侍立在摄政王身后的折寓兰刮刮自己俊俏的小脸,向容裔俯身低笑,“嘿,华姑娘真是说得委婉了,小的听着怎么就是一句话:我乐呵我的,关你屁事?”
    容裔斜乜他一眼,折寓兰反应过来,忙吐舌头:“九爷,不是对您……”
    “闭嘴吧。”容裔看着他这张得瑟的脸牙根痒痒,恨上回没能给这混帐毁个容,目光落回云裳身上。
    他知她拜得名师,亦知她心有沟壑,但亲眼看云裳辩合还是第一次。
    扣在座椅把手的掌心不知何时浸出一层汗,容裔竟比自己第一次上阵杀人还紧张些。
    面上依旧作得威风凛凛。
    “……所谓五色令人目盲,”场中分辩仍在继续,晏落簪神色游刃有余:“倘若世间人人以美色为追求,则是放纵靡靡之欲,继而便会不思进取,败坏国风。
    “方才足下言世人有士农工商之分、伯仲叔季之别,恰因此种秩序便于氏族管理,使社稷稳固,而品评一个人的相貌是上品下品,于家于国又有何好处?”
    云裳比出一根纤纤指,道:“其一,‘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是道家论调,我儒家的君子求仁与道家的齐物消遥,道不同,故不可将五色一笔抹销。
    “其二,女君言‘倘若’二字,立足处先已不合实际。所谓金银财帛,人之所欲也,高官厚禄,人亦所欲也,所欲有甚于食色者,尚有枕肱穷巷不利银白,放旷山林不为显达者。
    “可见,本源并不在于要人人目中无色,或不贵难得之货,而在于如何教育引导,只要有节制不过分,则爱美之心亦可延伸出爱人之心,先爱于己,再推己及人,不是也与圣贤教义相符吗?
    “否则,何止见色而失节,更有见利而忘义,见权而忘义,见威武而忘义,女君以为然否?”
    学子中有人点头道:“是啊,想隔绝人欲一了百了是行不通的。”
    也有人存疑:“我怎么觉得这论点听着肖似稷中蔺三郎的新儒路子,巧辩歪曲而已。”
    晏落簪顿了一下,说道:“可若依足下所言,将人的相貌按等级分,则容貌上品者自负,傲矜不事他务,下品者自卑,无故受人奚落,以至羞于见人,这岂非足下之过?”
    云裳讶异于她的想法,笑道,“我见郁陶君乃天品之姿,请问郁陶君,你听了可会自矜自傲,可会奚凌他人?”
    “你!”一句夸赞的话到了晏落簪耳中,好似成了莫大羞辱,“辩礼就事论事,如何编派起我来!”
    云裳心中无奈,她不过是延伸方才的话题举例,早在摄政王府第一次见晏落簪的时候,云裳便诚心觉得她美貌,哪里是编派她呢?
    便道:“女君担心评榜有高低,会使人心浮动,可譬如科举选士,夺得文魁状元的,只见得是国之栋梁,与同年相交善,怎么会骄凌同侪?落了选的,虽有呼天号地者,但也不乏回家闭门苦读的有志者,以待三年之后再战,怎么会羞于见人?”
    晏落簪额心见汗,她之前收集云裳许多信息,却唯独不曾见过她辩合,也就想不到这国公府的娇小姐口才如此了得,思忖片刻,蜷指道:
    “非也,才学是后天努力的结果,容貌却是天生天长的,不可同日而语。”
    云裳摇头,“非也。殊不知一个人的容貌,也可以通过后天的修饰而改变呢。这便是所谓画眉修鬓、澡颈膏面了。
    “我总以为,先秦之世兵戈大乱,民生艰难,人人为生存计,所以对个人的形容无力十分在意。待到国泰民安之时,世民心宽体闲,对自身形象的注意之心也便渐渐觉醒,所以私认为,今后未尝不会单发展出一门专以‘形美’为要的产业……”言及此处,云裳自觉说得太多了,倩然一笑:“当然,此为后话了。”
    这一篇论述新鲜奇特,相比那些老生长谈的天理人欲,可是开了在场学子的眼界。
    坐席间的低笑声不绝如缕:“别说,这姑娘的话有些意思,吾等读圣贤书,胸纳百川,也不可太泥古拘方了……”
    “有琴先生,郁陶君落下风了!”踞坐在有琴颜身边的年轻男子抚掌而呼。
    此人是司礼穆家的子孙穆少霖,时年未及弱冠,为人颇有些奇处,既饱读诗书,同时又是个打马赏花的纨绔。
    穆家在朝中的根基不算深,却是实打实的汝川派,容裔有意安排此子入国子监,于是令有琴颜以收徒的名义,将穆少霖挂在稷中学宫名下,稍后的辩礼,便有他与北学对阵的一场。
    有琴颜笑而不语,轻轻松了一口气,余光见穆家少年犹如逛集一样自在看热闹,半点也不见紧张,那颗从早晨起来一直提吊的心,总算搁下一半。
    “老师放心,文林定为您守住稷中的名誉。”南学掌院心中自语,“您老人家也请给学生个盼想,平安归来,疼您最喜欢的小徒弟一疼,可好?”
    容裔见场内局势逐渐明朗,那眼神也跟着晴明几分,悄悄松开掌心。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无论是他还是太后,都只是来观礼,在三千学生的眼皮子底下,无法左右结果。
    容裔看着那清婉明丽的姑娘侃侃而谈,好似看着一朵不羞于世的桃花尽情绽开。他只愿一直这样守护下去,不在意她是否为这劳什子摄政王赢不赢的,甚而不在意她是输是赢。
    他的心情,只是仿佛怕一个小朋友不能玩得尽兴,怕她受了委屈。
    而当第一场辩合的几番互搏传到辟雍殿中,婉太后脸色很不好看。
    她对华蓉道:“你的这位姐姐,果然好口才。”
    华蓉敛住目光,唯有虚声以应。
    此日她能一同来到这里观礼,全赖婉太后一念之仁。
    没有人会知道,她的两条手臂至今仍有针扎般的痛觉,也无人知道她每天晚上遭受着什么煎熬,衣袖遮掩下头是什么样子。
    将她带入宫闱的太后娘娘只字不问,她自然无法向太后告她嫡亲侄女的状。
    而她唯一可取悦的靠山太子殿下,在她入东宫的第二天夜晚,从她身上下来后便大失兴味地甩了她一巴掌。
    那少年天子照着她的脸凉笑一声:“凭你这样的姿色,也配与华云裳作姐妹。”此后再没召过她。
    这一桩桩的凌.辱,华蓉都一笔不落地记下。她每天都提醒着自己,她的所有痛苦都来源于华云裳,总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地向那贱人讨还!
    华蓉余光看向太子妃,只见婉湘君露出的半张脸,神情比婉太后还要阴沉。
    众所周知太子妃面上有瑕,所以常年用面具遮挡,可偏偏华云裳作《妙色评》,张口闭口说美貌,犯了婉湘君的忌讳,这向来妒色的女子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疼吧,恨吧,华蓉心说,你们斗个你死我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