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燕军大营十分闷热，恼人的蝉鸣声还在不停响起，在入秋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这些恼人的小家伙们也变得越发的热情四射，声音高亢。
    秦开坐在大帐之中，聚精会神的注视着面前的地图，一盏油灯摆放在桌案上，并不算明亮的烛火时而跳动一下，映得秦开脸上忽明忽灭。
    这是一副战场附近的作战地形图，上面详细的绘制了方圆五十里内所有的山川地理，精确到了每一个丘陵和小山包，上面还用各种只有秦开看得懂的图标，将赵军的各项防守设施都详细的标注了出来。
    是的，防守设施。
    这该死的乐毅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的，新任赵国大将军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打造了一条极为坚固的防线，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天知道为什么明明赵国人才是进攻方，却在最前线打造了一条堪称最强的防线。
    强到秦开半年来每天都要看上这地图至少半个时辰，将地图都要翻烂了，一百多个日夜下来也完全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办法。
    秦开能想到的东西，乐毅全部都能想到。
    更加可恶的是，乐毅的军队装备还更加精良，武器威力更加巨大，整体战斗力还更强！
    秦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别的不说，若是燕国能有赵国那个震天雷的话，又何至于被赵军如此轻易的就阻挡住攻势了呢？据说那个震天雷可是有着极强的威力，根本是一般城墙无法抵挡的，更不用说赵国人这些简陋的木栅栏和夯土墙了。
    这仗打的，难受啊。
    但秦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不能够在彻底崩溃之前突破赵国人的防线，那么燕军的败局就无法避免。
    若是这支聚集了大燕所有能战之兵的军队都折损在这里的话……
    秦开禁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他再一次的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地图上来。
    根据斥候今天的回报，乐毅似乎悄悄的派出了一支部队朝着西北方而去，他想干什么？
    偷袭武遂？不可能，那支部队只有两三万人，而且武遂近在咫尺，自己随时都可以救援。
    难道赵军是想要绕更远的路，从易水那边去偷袭武阳城？
    那就更不可能了，武阳城可是有着易水和燕国南长城双重保险的，赵国军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到武阳面前。再说了，两三万人去了武阳又能济什么事？乐毅不会真以为这点人手就能够打下燕国最大的城市，拥有几十万人口的下都武阳了。
    “真是奇怪啊……”秦开喃喃自语，心中莫名的感到一阵烦躁。
    乐毅也是当世名将之一了，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做出这种分兵的行为，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分兵跟上，以防万一？
    但是，如果这只是乐毅的诱敌之计，他是故意想要诱骗秦开分兵呢？
    一时间，秦开无比的纠结，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这种心理的博弈和猜测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旦猜测错误的话，整个战局的结果都会随之彻底改变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注意力。
    更让秦开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刻，竟然有人不经通报直接闯入了秦开的大帐之中。
    秦开十分不高兴的抬头，认出了来人是一名自己的心腹，当下立刻拉下脸喝斥道：“你难道不知道要先通报吗？”
    然而这名心腹说的下一句话立刻就让秦开将心中的这点怒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上将军，武遂……失守了！”
    秦开大吃一惊，霍然而起，直接将面前的桌案给掀倒在地，桌案上的油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闪动了几下之后，火苗熄灭。
    大帐中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大帐外的亲卫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直接拔刀冲了进来。
    “保护上将军！”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秦开揉着太阳穴，盯了面前跪着的心腹一眼，冷冷的对着几名闻讯而来的燕国将军说道：“是个误会。”
    等到看热闹的都离去之后，秦开一把抓起了还在地上的心腹，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武遂没了？”
    心腹战战兢兢，道：“苏厉，是苏厉勾结了城中的几名将军，杀死了秦伟将军和武遂令，向赵军献城投降！”
    秦开如遭重击。
    秦伟是秦开的族兄，为人虽然并没有多少统兵之才，但胜在忠心耿耿是秦开真正的自己人，同时为人又十分沉稳，因此秦开才能够放心的将武遂城这座自己的唯一退路交到秦伟的手中。
    在秦开想来，武遂城高墙坚，又有秦伟率领一万精锐坐镇，即便是乐毅带着十五万赵军围城，没有两三个月也是打不下来的。
    结果秦开万万没有想到，武遂城并不是因为赵国人的攻势陷落，而是毁在了燕国自己内部的叛徒手中。
    “苏厉……苏秦，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秦开恶狠狠的一拳敲在了桌案之上，咬牙切齿。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没有意识到苏秦和这背后的关系，那秦开就是一个真正的傻瓜了。
    没有苏秦的授意和人脉，就凭苏厉区区一个武遂长史，怎么可能杀死兵权在握的秦伟和武遂城中最高官员武遂令，并控制住整座城池向赵军投降？
    想到这里，秦开猛然警醒：“难道说，之前的那场伐赵之战中，辽东辽西三郡之所以陷落，也是苏秦的‘功劳’？”
    但马上，秦开就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更大的、可以说是致命的困难已经摆在了眼前。
    武遂没了，那就代表着燕军北撤的后路彻底被断掉了！
    在方圆五十里内，能够容纳大军渡过易水的唯一渡口就是武遂，武遂的存在也是秦开敢于在易水南岸摆出背水一战哀兵姿态的最佳原因。
    但现在，好处变成了弊端，武遂的陷落让秦开手中剩下来的十四万燕国军队被赵军牢牢的锁死了在了这片武遂、赵军防线、易水、黄河一点三线所组成的狭小包围圈之中，完全成为了一支孤军。
    一支没有粮食的孤军！
    一想到这里，秦开的脑袋就一阵阵的发蒙。
    没有粮食，没有后路，没有足够的武器装备，甚至连士气都没有……
    这一仗还怎么打？
    秦开当年在东胡当质子卧底二十年，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屈辱和绝境没有见过？但是他都没有放弃，都顽强的挺了过来，终于带着燕国人击败了东胡。
    但现在，即便是以秦开的钢铁意志，他的内心之中依旧不可避免的泛起了阵阵的绝望。
    真的没法打啊。
    更让秦开憋屈的是，赵国人打的这一仗，用上了无数的阴谋和算计，却偏偏没有在正面哪怕是一次光明正大的和秦开交手，可却还是将秦开逼上了绝境。
    甚至于，很可能等到秦开自己败亡的时候，赵国人还是都不会和秦开打上哪怕一次上万人的正面战争！
    秦开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依旧跪在那里的心腹，招手道：“你过来，附耳过来，本将军有任务要交代。”
    心腹上前，正低头向秦开之时，突然心口一阵剧痛，已经是被秦开一剑捅穿。
    秦开缓缓的拔出长剑，淡淡的解释道：“不能让你走漏了消息。”
    到了现在，秦开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的身边有没有赵国的间谍了，就像那该死的苏氏兄弟一样。
    干脆杀了，一了百了，还能封锁风声。
    当然，这消息不可能封锁太久，最多明天下午或者后天，将军们就会知道武遂失守的消息，然后再一两天整个燕军十四万人就全部都知道了。
    那个时候，也就是燕军自行溃散之时了。
    但好在秦开并没有打算隐瞒那么久的时间。
    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等到明天天亮，全军将所有剩下来的粮食统统吃掉，接着十四万燕军全军出击。
    赢了，那就是死中求活。输了……反正这样下去也是输，拼一把再死总比什么都不做的死更好，不是吗？
    大帐之中，血腥味慢慢的蔓延开来，秦开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一尊闭上了眼睛的雕塑。
    突然，一阵尖锐无比的示警声响起，紧接着是一阵惊天的喊杀声。
    秦开瞬间睁开眼睛，一个念头闪过，整个人猛然站起，冲出了营帐之外。
    在大营之外的黑夜中，无数条由火把组成的火龙正从南面赵军大营所在的方向，漫山遍野而来。
    秦开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片刻之后，一丝苦笑从秦开的嘴角缓缓浮现。
    “这个乐毅，真的是连最后的机会都不给啊。”
    在相持了这么多个月之后，赵国大将军乐毅终于带着麾下的赵军，第一次露出了獠牙。
    对于夜袭，燕军当然不是毫无防备。秦开毕竟也是宿将，一套完整的预警和巡逻机制早就推行并且在燕军之中贯彻多时，方才响起的预警铃声就是最好的表现。
    但制度再好，终究也是要人去执行的。
    燕国的哨兵们发现了来自赵军大营的无数火龙，然后发出了及时的示警，将敌袭的消息通知到了全军，堪称尽职尽责。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接下来的混乱，远远超出了秦开的想象。
    无数燕军的士兵们冲出了帐篷，得知了敌袭的消息。
    然后呢？
    正常来说，燕军的士兵们应该迅速组队，按照平时的排列前往防线去阻击赵军。
    然而，这些天来的缺粮和冲突改变了这一切。
    当一名饥肠辘辘的燕军士兵茫然的冲出帐篷的时候，得到的命令是去防御，然后他发现自己很饿，独自咕咕响，甚至连快跑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所谓战友都是一群只知道吃独食不知道分享的混蛋，甚至有些人可能还抢夺过自己的食物——据说上司们都私自悄悄克扣了不少。
    如果上了战场，自己的身边也是一群和自己一样饥肠辘辘毫无力气但是却满腹怨气的人……这一仗还能打吗？
    燕军的士兵们之中绝大部分人或许都没有什么文化甚至一个字也不认得，但他们却绝对不是傻子。
    这一仗是肯定打不了了。
    那还要去上前线和赵国人对抗，然后送命吗？
    傻子才去呢。
    于是，预期之中的支援和组织完全没有出现，燕军大营之中自己就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趁机去疱房争夺食物，有人趁机跑路，有人趁机杀人，更多的人就是茫然的跟着其他人跑来跑去，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士气、或者说军心。
    当一支军队彻底的丧失了这些东西之后，那这支军队甚至连军队最基本的纪律都失去了。
    仅仅过了两刻钟的时间，赵军的前锋军就轻易的突破了几乎是无人防守的燕军最前线营垒，杀入了燕军的大营之中。
    一场一面倒的屠杀开始上演。
    这一夜，燕军大营之中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夜空，就连几十里外的武遂城都清晰可见。
    无数的燕军将士们在黑夜之中奔逃，反抗，躲避，投降……生命在这一刻是如此宝贵，又如此廉价。
    当漫长的黑夜终于散去，这场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战争和杀戮才完全落下了帷幕。
    根据事后统计，十四万燕军将士足足有七万人在这个血色的夜晚之中被赵军斩杀，剩下的五万多人则因为遁逃无望陆陆续续的当了俘虏，只有大约一万出头的幸运儿通过各种方式躲过了赵军的追杀和搜寻，幸运的离开了这片战场。
    燕军主将秦开率领着麾下的三千亲卫死守营地，激战到最后仅剩不到两百人，赵军主将乐毅闻讯下令暂缓攻势并亲自前往劝降秦开，秦开不但没有投降，反而大骂了赵王和乐毅一通，向赵国发出了最深切的诅咒，随后自杀身亡。
    秦开死后，其身边的两百卫队全部自杀随行，场面极其悲壮。
    这一次长时间的易水南岸大战，最终以赵军大胜，燕军几乎全军覆没而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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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书·乐毅列传》：“帝命乐毅伐燕，秦开领燕倾国之兵拒之。数月相持，不克。乐毅乃使廉颇、赵奢袭武遂，克之。秦开知后路被绝，大恐。乐毅趁夜袭营，燕军大败，秦开为兵士所掳，见乐毅后跪地两股战战，言帝乃当世明君，愿降赵云云。
    乐毅怒，大骂秦开曰：‘燕王以倾国之兵托于汝，乃视汝为国士也。汝如今欲降，此国士之行乎？’秦开闻言羞惭无地，半晌方叩谢之，道：‘请将军杀我。’
    乐毅遂杀秦开，以成其忠义之名。世人知之，皆称颂乐毅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