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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这个年岁的男孩子都觉多。
    许连琅家里的亲弟弟许连珀比路介明小两岁,用阿娘的话来说,整日里睡的像头猪,天塌下来都不带醒的。
    爹也说,男孩子长个子总是睡的沉。
    于是乎,许连琅大半夜摸进了偏殿。
    她在外面褪掉了鞋袜,光着脚尽量不搞出声响,怀里揣着一堆今日从陈嬷嬷那里讨要来的药瓶。
    按照七皇子如今的性子,肯定不会让他上药的,所以她得偷着来。
    她轻手轻脚到了床边,路介明平躺睡着,鼻息平稳,他睡相很好,手蜷在被子外面,手指抓住了被子的边。
    是个很乖的又没什么安全感的睡姿。
    他身上的被子小了些,盖不住他开始疯长的身子,整双脚都露在外面,脚趾被冻的发红。
    在他的脚旁,叠放着一床崭新绵软的被子,那是许连琅要来的三床被子之一,白日的时候她就叠好了放在这里。
    但路介明压根视而不见,冻成这样,也不愿意盖。
    许连琅瘪嘴,心里小小抱怨孩子太难安抚,手上的动作却轻柔极了。
    她点燃了一盏油灯,慢慢掀开了路介明身上的被子。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伤在了手臂,后背,还有左脚。
    手臂上的是鞭伤,容嫔爱玩鞭,枕边总爱放着细鞭,到了行宫依然有这样的习惯,这次就拿来伤了路介明。容嫔懊恼不已,将那鞭子剪烂焚烧以免还有下次。
    许连琅无比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会比容嫔更爱路介明的人,所以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容嫔已然难过内疚,哪里还能再多苛责。
    手臂上的伤有些骇人,细鞭抽在身上皮肉翻开,直接出了血,幸好现在天气凉了,不至于发脓,许连琅上好了药,又细细包扎好。
    左脚腕还微微有些肿,许连琅伸手探了探,已经不太严重,但她还是伸手抠了一大块药膏,先在手心捂热,才去摸他的脚踝。
    男孩子的脚踝细的很,她粗略比了比,觉得自己一手就可以环住。
    脚暴露在冷空气中,触手一摸,尽是凉的,许连琅将他身上盖着这个又小又破的被子扔到了脚下,拽了她带来的被子包住他。
    绵软的被子裹住全身,许是终于舒坦了,他蜷曲的手指慢慢舒展,而后,突然抓住了许连琅的袖子。
    睡梦中的呓语,小声唤了句,“娘亲……”
    不是“母妃”,而是“娘亲”。
    他分不清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容嫔正盛宠,他也是父皇最为宠爱的皇子,伺候的宫人光守夜的都有五个,但母妃依然不放心,总是亲自守他守到他入睡。当年就是这般,母妃怕他冷,轻轻给他换上再厚一些的绸被。
    许连琅弯下腰去看他,没错过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泪珠,泪珠埋进发间,消失不见。
    就像是他故作的坚强,只敢在这样的深夜梦中悄悄探头,而后更深的藏匿。
    许连琅轻声,“介明乖,娘亲在。”
    她本想安抚一下他,好继续给他上药,但没想到这个外表及其坚硬的男孩子突然就伸手抱住了她的腰,毛绒绒的脑袋蹭了又蹭,“娘亲,我乖。”
    “我乖的话,你能不能好起来。我怕。”
    许连琅突然就僵住了,她抚摸着他的肩胛骨,尽量放柔自己的生声音,“介明,以后不会怕了,我来了我来了。”
    路介明缩在她膝盖上,疏而翘的睫毛轻颤,他努力挣扎醒来,但身不由己,却又陷入更深沉的梦境中。
    白日里,容嫔当她做最后的救命稻草,跟她谈及了这两年来他们母子之间的诸多事,她谈及最多的便是,路介明不愿意亲近她了。
    许连琅不解,那日容嫔突然疯癫,路介明跪在她面前的那句“母妃,你还有我”,明明是无尽爱护的。
    容嫔叹气,说:“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来我跟前,他还是嫌弃我了,也厌恶我了,连琅,他一直都不肯与我一桌吃饭的。”
    许连琅来的不久,很多事她看不透。但若换个角色尝试感同身受,她的娘亲对她无厘头的打骂,她怕是也会敬而远之。
    路介明小她六岁,孩子心性,更会下意识趋利避害,对容嫔他怎么可能不有怨念呢。
    所以她原以为,路介明对容嫔是怨的,怨她不管不顾,怨他连累自己,更怨他神志不清将那些成人世界里的伤痛加在他身上。
    却没想到,他不怨,反而是在潜意识里深深依赖着。
    许连琅给路介明上完药已经后半夜了,她提着自己的鞋袜回了西厢房,身体明明很累,但一闭上眼,大脑却开始兴奋。
    耳边里都是路介明的那句“我怕。”
    他是该怕的,他才十岁。
    但他只会在梦里说自己怕,一旦清醒,就又是那副冷漠无情又无爱的样子。
    她想,路介明到底为什么不愿意亲近容嫔呢,他不愿意亲近容嫔,却愿意在她发疯的时候不顾拳打脚踢守着她。
    路介明的心思埋的太深了,许连琅觉得难猜透。
    她不知道何时才睡去,再睁开眼时,天色大亮。
    她直觉自己起晚了,着急穿衣服时,里衫与外裙缠在一起,她索性自暴自弃坐在床上看着一团乱的衣服。
    兴许是短暂的睡眠真的起了作用,昨夜怎么都理顺不清的事,突然就通了。
    路介明如今不亲近容嫔的原因,该是他不愿意看到他一向端庄娴雅的母妃慢慢的变成了旁人口中的疯子。
    自己的母亲被这样的病折磨着,偏他还没有丝毫办法。
    他选择了逃避。
    他没有去珍惜与清醒的容嫔相处的时间,反而逃的远远的,似乎这样就能留住记忆里的母妃。
    但恰恰相反,他越是逃避,现实越是将他推向了过去。
    因为容嫔发病时,他不能不管。
    许连琅想通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更加迫切的想要护着路介明。
    她使劲握起了拳头,她得让路介明过上十岁孩子该过的生活。还有容嫔,脑袋上的病虽然不好治,但总是有一线希望的。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蹲下身继续与自己的衣物斗争。
    她昨夜应该是睡的很少,等她穿好衣物洗好漱,站在殿前等早膳的时候,已经哈欠连天起来。
    眼皮沉的要睁不开,她揉着太阳穴,强力镇定。
    膳食是热河行宫的管事嬷嬷派了个小太监送过来的。
    小太监翘着兰花指,将饭菜往桌上一扔,不管汤水洒不洒,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
    许连琅横了他一眼,没什么精神,懒得应付,就赶紧把他打发了出去。
    她慢吞吞的摆盘,其实也没什么好摆的,清粥小菜,看不见丝毫油水,两个干巴巴的馒头,配上了一碗凉茶。
    这菜果腹都勉强,七皇子年纪还小,许连琅担心他被饿得长不了大高个。
    她想着去找找看有没有鸡蛋,刚一扭头,就撞上满眼怒火的路介明。
    他一惯情绪不形于色,此时眉毛蹙成一团,牙齿咬紧下唇,绷的脸上肌肉线条都出来了,这般生气,也是难见。
    许连琅就是觉得小孩子多一点这样鲜活的表情才好,更何况,漂亮的奶团子瞪人都是漂亮的。
    但样子可爱是一回事,他生气又是另一回事,她清了清嗓子,先发制人:“昨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都差点起晚了,做了一宿的梦,哎呀,梦的乱七八糟的!殿下,昨夜睡的还好吗?”
    路介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眼,根本不理会她的话,“谁准你私自进主子内室的?’
    许连琅挠头,瘪嘴无辜,“我没进呀!”
    “殿下丢什么东西了吗?”
    路介明看她这装模作样,嗤了一声,“姐姐不做戏子,倒是亏了。”
    许连琅脸皮厚,“戏子咿咿呀呀,我嗓子不行,殿下没听过田螺姑娘吗?兴许昨夜就是田螺姑娘。”
    她东掰西扯,路介明觉得纠缠再多也无果,最后愤恨说了一句,“你既是婢子,再不安分守己,我就将你赶出去。”
    “得嘞!”许连琅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压低了腰要与他直视。
    路介明觉得自己被噎了好大一口,正欲不爽走人,突然就看到了许连琅眼下的乌青。
    第9章 不可爱 殿下的屁股冷死人,殿下的毛儿……
    她生着一双好看的眼,眼型很圆,瞳仁很大,很亮。柔柔的看着人的时候会带着水汽,像是雪初霁的天,干净剔透。
    但此时,眼下那一团黑,却让那双眼失去了一半的神采,蔫蔫的,像是阴沉天际那一线云,翻滚间,挡住所有的光。
    她眨眼的频率很慢,眼神转动间迟钝缓慢,一看就是昨夜没能睡好。
    路介明用了几分力气才将自己的视线挪开,他脸上的火气争先恐后的要消散,他绷紧了脸快速离开,几乎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
    接下来的几天,路介明对许连琅视而不见,许连琅笑吟吟的跟上去,又蔫哒哒的回来。她不恼也不气,除却几声排遣似得小抱怨,她整个人甘之如饴。
    耸云阁清冷久了,突然多了一个许连琅,她灵动活泼,爱闹爱笑,恍然间,日子都变得轻快起来。
    “殿下殿下,一整日也不见人,你去哪里了?”
    “吃饭了吗?”
    “我看最近也没长个子,你往墙边站站,我给你画个道道。”
    “殿下啊,你真是太不可爱了。”
    容嫔站在窗前给今早许连琅采来的花浇水,微微探头,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许连琅单手叉着腰,嘟囔着将抱怨说出来,另一只手去捏了路介明的脸颊,男孩子年纪小,脸颊上还带着未褪的腮边肉,软乎乎的,她捏的力气大了些,再松手时,红了一片。
    路介明躲了两下,没躲开,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了起来,就在要碰上许连琅的那一刻,又及时收了手。
    容嫔睁大了眼睛,而后,又后知后觉的笑了。
    路介明五官生的深邃,高挺的鼻梁架在脸上,大半随了他的父亲,是个冷漠无情的长相,偏他又没什么孩子气,更是生人勿近,许连琅这一捏,红了他半个脸庞,让那坨腮肉嘭了出来,让他突然多了几分憨傻气。
    许连琅瞧他这副样子,心里更加舒坦,这样才像个十岁的小孩子嘛。
    她从怀里掏出个手帕,手帕里包的严严实实,还冒着热乎气,她塞到路介明手里,“给你鸡蛋!这几日膳食堂送来的伙食都不太好,我偷偷要了两个鸡蛋,你多吃些,好长个大个儿!”
    路介明根本不接,许连琅早就猜到了,她自顾自说着,趁路介明不备,塞到他衣襟里就跑,边跑边道:“你不吃就扔了吧,就是太太太可惜,太太太浪费粮食了。”
    她将选择权扔给路介明,一味的将好东西塞给他,放到他身边,他用不用皆随他。
    路介明单手托着那方帕子,粗略摸了摸,两颗鸡蛋,应该是刚刚水煮好的,从指尖一直烫到了心头。
    对于耸云阁来说,鸡蛋的确算是稀罕物了,他也有好久不吃鸡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