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定海和妻子陶娘子都是宋城本地人,打渔经验丰富,又认识很多南域的渔老,有封定海夫妻在侧,省了盛言楚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盛言楚捞起桶里的鱼闻了闻,甚好,这些鱼还没有异味。
“封大哥,你叫人现在开船去邺城。”
封定海楞了下,其余渔民呆望着盛言楚。
“去邺城?”
“对。”盛言楚直起身,举目看了看今日的风向,顺风,去邺城正好。
封定海有些迟疑:“难道小盛大人认为邺城的人会买咱们的鱼?”
盛言楚摇头,邺城虽不临海,但海鱼于他们而言并不是稀罕物,这会子邺城的老百姓宁愿吃差一点,恐怕也不会沾海里的东西。
“那大人还要将鱼运去邺城作甚?”有渔民沮丧的往湿哒哒的地上一倒,心烦意乱道:“大人可别拿我们把玩,我们都是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再折腾下去,这些鱼就真的毁了。”
“就是。”立马有人附和,语气中满满都是抱怨:“早知道您不懂渔业,我就不跟着后边掺和了,这下好了,从鸡鸣岛挣来的钱全赔了进去。”
封定海瞪了那人一眼,渔民撇嘴闷声坐到一旁不再说话,封定海清了清嗓子,对盛言楚赔罪道:“小盛大人您别恼,这些人都是憨货,说话粗…”
盛言楚笑笑:“无碍,封大哥你听我的准没错,命船夫即刻开船去邺城就是,我自有法子帮大家将鱼卖出去。”
“真哒?”渔民们喜形于色,鲤鱼打挺似的从地上跳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去邺城!”
封定海不做他疑,飞快的往船舱里跑,船大,又是顺风,在海上行驶的非常快,不多时就停靠到了邺城码头。
远远看到码头上停了陵州渔船,邺城的百姓脸色顿时不好了。
“嘁,往北边卖不掉就想卖给咱们?做梦去吧!”
“那位通判大人莫不是在咱们邺城甜头吃多了?先前翻鸡鸣岛找上了咱们,如今陵州的鱼卖不掉又找上咱们,哼,是陵州没人了吗?只能见天的来邺城招工?”
哈哈大笑声从人群堆里传来。
“陵州的人?陵州的人最为贪生怕死,一出事就往外跑,派到陵州的官也没一个好的,遇事不决就找咱们邺城帮衬,要我说,这官也甭当了,做咱们邺城的杂役岂不好?”
笑声刺耳,盛言楚循声望去,封定海竭力将几个火气暴躁的陵州渔民拦下,走到盛言楚身上搓搓手难堪道:“小盛大人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就只会说些浑话…”
盛言楚在船上时,从不穿绫罗绸缎,和陵州渔民一样,一身褐色的无袖短褂和干练的卷腿裤,因而这些埋汰盛言楚的人压根不知道他们口中无能的陵州官就在船上。
听到封定海的话,几人楞了下,上下打量一番盛言楚,嗤笑:“果真是逗我们玩,这人就是他们的陵州官?啧啧啧,毛都还没长齐就出来做官,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盛言楚一心想着怎么处理冗积的海鱼,本不欲和这些老百姓多计较 ,不成想这些人得寸进尺。
冷冷地扫了圈众人,盛言楚声音里不掺杂任何开玩笑的意味,对封定海道:“麻烦封大哥替本官将这些人记下,回头邺城卖盐的生意,休得让他们几人进来分半杯羹!”
“卖盐?”嘲笑盛言楚的几人脸色霎时变了味。
盛言楚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将邺城码头的喧嚣点燃。
“这人说得话是真的吗?”有人又惊又喜:“先前就听人说陵州有个姓盛的父母官,事事替陵州百姓着想,怎么?这位菩萨心肠的盛大人要来咱们邺城撒恩了?”
盛言楚还有事要做,点了几个渔老跟着自己先一步去了邺城城内。
陵州的人一走,邺城码头依旧嘈嘈杂杂,虽邺城的百姓没认出盛言楚,但捕捉到卖盐的风声,一群人簇拥的跟在盛言楚身后也进了城。
须臾,码头上萧然的阒无一人,不对,人还是有的,喏,先前讥讽盛言楚的几人还愣愣的顿在原地。
其中一男人喉咙一滚,抖着嗓音道:“瞧这架势,咱们不会真的碰上了那位盛大人吗?”
“你就听他瞎说!”依旧有人觉得刚才走下来的盛言楚是假的,“你见哪个官出门穿得破破烂烂的?哼,要我说啊,定是哪里的毛头小子假冒呢!瞧着吧,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拆穿挨板子!”
“可他说得卖盐…”
“对啊,咱们家里的盐还没销出去呢,楼老板这几日闭门不见咱们,来来回回就一句话,说北边的人宁愿吃掺了不干净泥沙的井盐和池盐,也不愿买咱们半价的海盐。”
一人苦闷的捶打自己,瞥了眼跟在盛言楚身后浩浩荡荡往城内走的老百姓,那人忍不住了,拔腿也往城中跑。
“管他是不是真的陵州官,只要能帮我家卖出海盐,我就是跪下来喊他爷爷我也乐意!”
其余几人也坐不住了。
“要说陵州的鱼难卖,咱们邺城的盐何尝不是堵在这运不出去!”
之前骂盛言楚最凶的那个男人往城门方向露出羡慕的目光。
“我咋还有脸嘲笑陵州官!”
说一句,男人就狠狠的自扇一巴掌:“陵州百姓出逃,那位陵州官千方百计的让老百姓回城,如今陵州的鱼卖不出去,听说那位大人在船上呆了有一个月,虽不知谣言真假……可你们瞧瞧咱们邺城的官,吃香的喝辣的,全然不顾咱们这些盐民的死活!”
“坳子哥!”旁人的人拉住男人的手,劝道:“与其在这自怨自艾,不若咱们也进城探个究竟,若那位大人真是来替咱们解燃眉之急的,咱们也将盐卖给他!”
“可…”脸肿起来的男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开口:“可我才骂了他,若适才那人真是大人,他不是说不让我们卖盐吗?”
“哎哟坳子哥!咱们端端正正的去陪个罪就是了,那话叫啥来着,人非圣贤…一时嘴痒信口雌黄乱说了一通,大人有大量,定不会跟咱们计较的。”
“真不行,咱们就跟小九子学,给他磕头,喊他爷爷!”
男人叹了口气:“只好如此了。”
-
城内,盛言楚带着封定海等人先去拜访了邺城的知府等官,这些人早在盛言楚还没进城时就听到了风声。
没等盛言楚将话茬子打开,邺城主事的几个官员异口同声道:“盛大人呐,不是我等不愿意出手帮您收陵州来的那些鱼,实在是没人敢吃啊。”
见邺城的官员和内陆的人一样还给陵州鱼贴有毒的标签,盛言楚不善罢甘休了,拉着邺城的官不停地讲述陵州的鱼没毒,盛言楚没说到口干舌燥,倒是对面几人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眼瞅着盛言楚越说越起劲,几人深吸一口气,连连承认陵州鱼没毒,盛言楚趁热打铁,问几人可要买鱼。
“买鱼就算了吧。”几人眼神飘忽,喝茶的喝茶,逗鸟的逗鸟 ,愣是没人眼神敢和盛言楚对视。
盛言楚闷闷地坐在那,这些老油条委实让他受了挫,按说一般人很难耐得住他的洗脑才对。
“得。”盛言楚啧了声,没有再给这个人行礼,掸掸衣边,起身就往外走。
几个邺城的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冲盛言楚的背影啐了声。
“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邺城知府晦气地哼骂:“纵是陵州鱼没毒,本官也不敢让城中百姓去吃,吃死了人谁负责,他盛言楚吗?到时候京城那边怪罪下来,烂摊子还不得本官收拾?!”
身边的其余官员立马点头:“就是!再说了,谁能保证陵州的鱼没毒?没毒外头府城怎么没人肯买,说破天了,还不是因为陵州鱼不干净嘛。”
身后讥讽的笑声细碎,还没拐出知府院子的盛言楚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松了下去。
不管怎样,他没理由逼着让这几人冒险买陵州鱼,即便那些鱼真的没毒。
-
“小盛大人。”
等候在知府门外的封定海大步迎上去:“怎样?”
盛言楚眯眼看了看知府衙门头顶蔚蓝的天空,忍着烈日的灼晒,盛言楚舔舔干裂的嘴唇,边往街上走边说。
“我还没说买盐的事,他们就嫌弃的跟见了瘟神似的,我只好没提了。”
盛言楚之所以一进城就直奔邺城知府和城中几位主事的官员攀谈,其实是想让这几位帮他搭一搭买海盐的路子,到底是一城的官员,由他们出面,盛言楚能省掉很多事,相应的,邺城卖不出的盐也能有一个经销的路子。
就一句话,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那些官员一见到他就认为他上门是来推销陵州鱼的,根本不给他开口说买盐的事。
“那咱们接下来咋办?”封定海擦擦额头上滚落的豆大汗珠,“咱们的人我都安置在客栈,今个日头这么厉害,鱼再卖不出去,他们怕是又要闹腾…”
盛言楚奔走一路热得够呛,闻言笑笑说起旁的事:“封大哥定然好奇我转道来邺城买海盐的原因吧?”
封定海点头,要说制腌鱼,这量也太大了,谁来买?何况海盐不便宜。
找了块阴凉地歇着,盛言楚拿起帕子擦擦身上黏糊糊的汗水,粗重地喘着气:“还真叫封大哥说准了。”
封定海一愣:“新鲜的鱼都没人买,腌得就更没人乐意买了,外边的人不敢买咱们的鱼,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它是陵州海里的鱼。”
“我知道。”盛言楚默默听了许久,启唇时嗓子干哑:“这些鱼如果不赶紧杀了腌制,再过两日就会发臭,腌了总能延长保存时间,至于卖给谁,这个我自有打算。”
废话不多说,盛言楚还有事要做,倏而起身时,忽觉周边天旋地转,封定海赶忙将人扶住,忧心道:“您定是中暑了,要么我扶您回客栈休息下?”
“不用,不用。”
盛言楚站在那缓了半天眼前才清明,转头对封定海道:“我不碍事的,等我将海盐的事谈妥再回客栈不迟。”
封定海跟在盛言楚身边快有两个月,盛言楚执拗的脾性封定海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见盛言楚坚持要去办事,封定海没办法,只好让盛言楚坐好,盛言楚不明所以,坐到滚烫的石头上,只听封定海道:“闭眼。”
盛言楚乖乖闭眼,下一息封定海伸出粗糙的手指猛地往盛言楚印堂处猛地一刮,盛言楚疼得闷哼,才一下眉心那块就出了一道浓红的印记。
“别动。”封定海按住疼得意图起身的盛言楚,手指翻来覆去的在盛言楚的印堂上来回刮痧。
才一会儿的功夫,盛言楚就开始肚子疼,眉间的红印也越来夜深。
封定海跑到附近摘了点不知名的树叶拿给盛言楚,说嚼着它肚子就会好,盛言楚半信半疑,吃到第三片时,阵痛的肚子还真好了不少。
只印堂处的红色刮痧印消不掉,盛言楚都不敢用说摸,苦在现在不能回小公寓照照镜子,他总感觉封定海手劲太大刮破了皮,反正疼得很。
眼下还有重要的事做,盛言楚只能咬牙忍着疼,带着宛若哪吒似的红印敲响楼宅的大门。
-
“谁呀!”里头说话的小厮声音里藏不住困意,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才吃过饭谁会在这时候上门。
盛言楚应了声,贴着门报上名讳,小厮一听是陵州来的大人,面上的困乏当即一扫而空,使眼色给旁边的小厮让其通知内院的楼彧,他则换上一副笑颜出来迎客。
楼家的下人对盛言楚这三个字熟悉的很,好歹在陵州和盛言楚的人交过两回手。
“您来可是有事?”
经商人家的下人似乎天生就有一副笑面孔,见到盛言楚,小厮乐悠悠地迎着盛言楚往内走,全然忘了几个月前楼彧曾带着他们将盛言楚围堵在陵州净水楼的事。
盛言楚说他找楼彧有要事相谈,小厮躬着身引着盛言楚往内院走,楼家家大业大,宅子比盛言楚在京城买的商街四进院还要大,院内的摆设古色古香,随处可见各种奇珍异品。
总之,楼家院落遍地彰显着一个词:富丽堂皇。
楼彧应该是被人叫醒的,见到盛言楚,楼彧睡眯的眼还半闭着。
小厮快步上前凑近楼彧耳语了两句,楼彧楞了下,旋即摆手让小厮布茶,挑眉地看向盛言楚。
“盛大人大驾光临,楼某有失远迎了。”
说是这么说,楼彧的屁股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椅子。
盛言楚拧拧眉心,手才碰到印堂上的伤就如触电般缩了回来,楼彧发笑,伸手让盛言楚落座。
“盛大人劳心劳苦的为陵州百姓着想,可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楼彧不可一世的说话口吻和两人在陵州初见时一模一样,盛言楚坐下时偷瞄了一眼楼彧,得,这人应该是从妙娘或者万子珍的死中缓过来了,年初翻鸡鸣岛时,这人还一副死了爹娘的忧伤模样,短短数月,似乎又满血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