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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皆脆
    在大太阳底下来回折腾,就连苏逸也有些吃不消。他抬手抹了一把汗,而后迈开步子,走回树荫处,站到叶绝身边。对方显然等待他已久,配合默契地递来水杯。
    苏逸接过,冲叶绝一眨眼睛,聊表谢意,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原本微凉的水被高温一蒸,竟也变得有些烫手。
    可惜不能喝冰的。苏逸微微一哂,握着水杯遗憾叹息。他拧开杯盖,一手叉腰,仰着头咕噜噜灌水。灌得太猛,有几丝来不及咽下的水顺着他的下巴淌下,划过凸起的喉结,最后渗进领口,了无踪影。
    天热,汗流得快,蒸发也快,就算抱着水桶闷头喝也似乎来不及,水分不足就更撑不住烈日的炙烤,晕倒的人一个接一个。
    长袖长裤的军训服还没领,叶绝仍旧穿的自己衣服,白色短袖,裸露在外面的整个小臂一阵火辣辣的疼,皮肤发烫,估计是晒伤了。
    他托住自己的手,干巴巴地架在胸前,看起来像是摔断了一样,滑稽的动作引得苏逸为之侧目。
    “你……扭到了?”苏逸仔细打量了一下叶绝,本是出于好意关心,可眼神带着些许的怀疑,就使得这一句话突然间变了味儿了。
    听在叶绝耳朵里,就成了:“你……不行了?”这谁能忍得了?他登时眼睛一瞪,放下自己被太阳公公折磨得惨兮兮的手臂。男人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
    于是他声音洪亮地出言反驳:“没有!我只是晒伤了而已!”这声响,引得旁边的人都转头看了他一眼。
    苏逸面色如常,不见任何疑惑。似乎在他看来,晒伤不过一件小事而已,所以他点点头,简单地应道:“噢……”
    叶绝被他这句拖长语调的“噢”搞得面色一囧,忽然觉得自己这句反驳毫无气势可言,反而将他的底气都漏光了。
    他一向认为男人都是皮糙肉厚的,风吹雨打只是大自然的正常更替罢了,又怎么会抗不过?压根用不着涂什么防晒霜。可这下倒好,才个把小时,他就晒伤了,程度还挺严重的那种,一戳就泛着刺痛。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脆皮”吗?
    叶绝顿时感觉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他转头再一看苏逸,当即便想感叹一句:“老天何其不公!”
    这人也同样穿着白t恤,展露在外面的修长手臂却白皙依旧。自然下垂时,肌肉的纹理分明,青筋微微凸起,力量就蕴藏在其中,完全看不出一星半点被阳光伤害过的痕迹。
    汗水打湿了苏逸额前的碎发,他抬手将它们往后一拨,露出饱满的额头来。为了透气,t恤衫不算太厚,因此汗水也微微浸透了他的前胸,结实有力的肌肉若隐若现……
    叶绝的视线忍不住向下挪动,巴不得看尽其中风景,再往下,突然瞥到一个小小黄黄的东西——好像是卡通图案。
    他那带着钩子想掀人衣服的眼神一下子停了,黄色的方块,黑色西裤,加上招牌式的傻笑……又凝神细看,确认是海绵宝宝无误。
    叶绝一怔,这莫名的违和感……不懂就得问,然后他拍了拍苏逸的的肩膀,语气略带迟疑,“你……这么有童心的吗?”
    “啊?”苏逸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唇边的笑意一点儿也控制不住,他的笑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绽放,“的确是海绵宝宝,这个是跟我家小公举一块买的,她有一件t恤印的是派大星。”
    叶绝第二次听到苏逸说出“小公举”这个词,实际上并不难发现,只要一说起家人,这人的话能瞬间翻倍。他也没想到,这人笑起来会这么好看——唇角上翘,眼睛微弯,眼角便勾出一道温和的弧度来,跟他平日里半敛眼眸、斜睨他人的冷漠姿态完全不一样。
    想夸人便夸,叶绝从不憋着,他再次拍了拍苏逸的肩膀。要不是天气太热,条件不允许,他可能还会直接勾肩搭背。
    “兄弟,你笑起来的样子真不错,建议以后多笑笑。”叶绝说。
    “是吗?”苏逸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也逐渐明白了,被对方触碰也并非难以忍受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更何况接受了夸奖,就是应当要表达感谢,于是他接着道,“行啊,如果我开心的话。”
    叶绝闻言,眼睛噌地一亮,立马追问:“你现在开心吗?”
    苏逸也很给面子地快速回答:“如果现在能原地解散的话。”
    “……你这么一说,我的开心飞走了。”
    ·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一如休息闲聊的时光。当哨声吹响,魔音灌耳,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浑身一抖。特别是在离开了大树的庇护,望见外面那刺目的光线之后,众人的恐惧更甚。
    被护在树荫之下,才知道什么叫做美好。离开阴影,方能懂得失去了才想要珍惜的痛。
    众人重新列队,苏逸站在教官身边,正跟他报告班上学生情况,包括具体有哪几位晕倒的同学,申请延期军训,或是暂时请假,等等。
    教官姓周,身量不高,年纪看起来也不算大,黝黑的面庞上时时带笑,一派温和的模样,很能拉近距离。
    “就这些同学吗?你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他侧着头听苏逸讲话,一边在一本小册子上写写划划,自己看了一遍,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才递给苏逸。
    苏逸接过黑色的小本子,大概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是很方便携带的那种。他手指划过每一个名字,仔细核对,注意到周教官一笔一划都写得很慢,没有连笔,也没有出现错误。
    其实写得潦草些也没事,苏逸一样能看懂。只不过周教官写得这么认真,似乎是想把每个缺勤的人都记下来,记在脑海里。
    他拿着本子的时间过长,周教官有些疑惑地看过来,自然捕捉到了苏逸眼中的困惑,方才解释道:“我是想着,虽然不能记住所有人,但是有小一部分人能藏在我的这段记忆里,好像也不错——尽管今天下午,我只和这些同学短暂地相处了一会儿,接下来的两周训练也不知能否再见到……总归还是相识一场。”
    虽然周教官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苏逸还是听懂了。他心下震动,仿佛是第一回接收到这类溢满友善的信息,一直以来对不熟之人保持冷漠态度的他,竟然觉得深受感染。
    苏逸又低头看了一遍这几个名字,也认认真真地记下了,才将手里的本子合上,递还回去,“教官,我核对过了,没有错误。”
    周教官冲他笑了笑,把小册子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示意他先行归队。
    苏逸从右边走,本想绕开,站到队尾去,却被站在第二排第一个的叶绝一把拉住,“喂,干嘛去呢。”
    有几个第一排的男生听见这话,自顾自地拍了拍旁边的同学,一条长龙纷纷向左平移了一个位置,为苏逸空出地方。
    原先站在排头的男生排到了第二个,他顶着一头棕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很是亮眼,一看便是染过的,能躲过德育处主任的火眼金睛也是不易。
    展皓扬先是一晃身子,垂在腿侧的右手冲苏逸快速摆了摆,小动作还挺多,他小声说道:“班长,速度啊。”
    苏逸没再推脱,往前迈了一步,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倏然感觉到身后那人戳了他后背一下,紧接着笑嘻嘻地来了一句:“班长,好乖啊。”
    面上泛起无奈,心里倒轻松起来。唇角一勾,苏逸没回头,只是低声槽他:“德行。”
    又是一轮漫长的煎熬,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不仅是高温难耐,还加上了翻涌不止的饥饿感。
    苏逸挺直地站着,动作始终标准如初,像一棵沾染了霜寒却依旧傲然不倒的松。
    人类的从众心理和跟风心态永远无法消弭——倘若有人带头变得懒散,就算是一只军队也绝无办法维持一开始的坚毅。然而当有只领头羊顶住了压力,不被压垮,那么后面的人也会跟着努力,勉强自己再坚持一下,哪怕只是多上一秒。
    叶绝心情越发沉重,他此刻的手臂又酸又涨,还泛着一阵阵的痒。时间越长,越是令他难以平静。他从没被晒伤过,竟是头一回领教到什么叫真正的“瘙痒难耐”。他很想放松身体,不再紧绷,散去所有力道好让自己能停下来,挠挠痒。
    这种不适感甚至无法用文字来形容,他不懂该怎么说。难道打报告的时候,也只能直接说出真相吗?而真相就是,他晒不了太阳?又不是瓷娃娃,男人哪有什么事是抗不了的。
    心里保持坚定,可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起来,身形也撑不住想挪动,叶绝强行稳住自己。他以前好像听老爹说过,严重的紫外线照射,可能会引起人体疲乏、低热、嗜睡等全身反应。所以他再晒下去,估计要遭。
    万幸的是,在叶绝忍不住要举手请求休息之时,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明明是刺耳难听的,叶绝却觉得如同天籁之音。
    感谢上帝。不知道有没有用,总之先感谢了再说。
    绷着的那股劲儿一松,叶绝险些栽倒在地。上帝再次眷顾,没和大地脸贴脸,他直接扑到了苏逸的背上。
    苏逸身上是干净的皂角香,清清淡淡的,味道不浓,闻起来没有攻击性,很舒服。这人分明流了挺多的汗,但不涩,一点异味儿都无,靠近也不用担心会被弄脏。紧贴着的后背略显单薄,给人带来的安全感却是无穷的。
    “……”叶绝轻轻吸了吸鼻子,有点小尴尬的同时,倒还挺爽的。
    他正要撑起来,假装无事发生,然而路过的季芸正好被叶绝这一番动静给吓到了。她方才从后面走上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人突然倒下了,趴在班长的背上好半天没动弹,又摸不准对方究竟是不是装的。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团支书,也有可能会被烈日击倒,人类到底是脆弱的。她停在苏逸旁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问出口:“他怎么了?脸这么红,中暑了?”
    叶绝双目紧闭,因长时间没喝水,嘴唇干燥起皮,毫无血色,看起来是病态的——然而颤动不止的眼皮直接暴露了他。
    苏逸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挡住周围人看过来的视线,反手揽着人往上托了一下。
    他先是回答了季芸的问话,“估计是累到了,我等会扶他去休息。”
    季芸点头,放心地离开了。
    一切似乎都已解决,风平浪静,也许等下就能休息了,班长果然给力。叶绝心下微松,赖在人后背上,就有些不想起。
    然而苏逸不给他半点机会,侧过头的那一刻,在叶绝耳边留下一句,“这位病患,你还好吗?请问你需要人工呼吸吗?”
    叶绝感觉自己心跳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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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生皆脆,我是脆中脆。
    【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