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担心我阿娘,她生前怨气未消,我怕她来了阴间之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说着说着,她已经有些哽咽。
苏雅只能继续安慰着她,她说什么,他便老老实实的答什么。许是情到深处,引商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青娘的事情,引得那些姑娘们都围过来听着,有几个人还抹了抹眼泪。
“有一次,我去给阿娘送药,我阿娘病的实在是起不来了,只能躺在那里看着我,还惦记着要给我找个值得依靠的男人嫁了。我那时也是不懂事,不知道顺着她,听了这话就避出屋子了,我阿娘无可奈何,只能喊了一声……”说到这儿,她未有一丝停顿,就学着自己娘亲的声音喊了一声,“儿啊。”
这一声学得惟妙惟肖,哪怕就是青娘本人再来叫一声,都无人能分辨得出有什么区别。
往事历历在目,苏雅正听得入神,顺口就“嗯?”着答应了一声。
所有声响仿佛都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引商眼中一片清明,声音中的哽咽也早已不剩分毫,她盯着面前的男子,清清楚楚的说出了下一句话,“儿啊,你陪着引儿多年,我待你如亲生子,将来我若是不在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引儿,万不能让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这是当年青娘对天灵说出的话,她怜惜那个傻孩子,唤得更是亲,总是“儿啊”“儿啊”这样叫。
而天灵怕老人家伤心,总是应答得很快。
太快了……都来不及细想。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过阴(3)
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苏雅没有说话。
他不说,引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面上神情不变,只在心里轻轻叹声气,不再看他。
有些事不能说是她察觉得太快,不过是因为是对方太心虚了,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她又不是傻的,想想前事想想自己听到过的只言片语,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只是不想说罢了。
谢必安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门外走了进来。本来围绕在桌边的姑娘们一见他进来,都识相的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阿灿站起身迎他,然后顺手将小楼的大门也给关上了。
能在这种时候见到熟悉的人,引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了下去。她也站起身看向他,还未及开口问他现在该怎么办。便见对方突然对着她伸出了手。
就在他的掌心里,一面铜镜静静的躺在那里,本来只有巴掌大小,伸开手之后才稍稍变大了些。
那是青谧镜。
引商犹豫着接了过来,然后听他说,“最近下面出了点事情,十殿阎君顾不上审判亡魂,你寿数未尽不能耽搁,还是自己逃回去吧。这是范无救从你身上拿来的,带着防身。”
他的话一向很少,都捡重要的说。至于到底出了什么事,范无救又是怎么拿到这镜子的,为什么花渡不见人影……这些事统统没有提。
引商把镜子仔细揣到怀中,又问,“我该从哪里回阳间?”
“阴间的路他最熟,你跟着他从罗酆山走。”谢必安指了指苏雅,接着便从楼梯上了二楼,像是要去找谁商议事情。现在阴间乱成这样,他本也不是专门为了引商这事过来的。
远在阴曹地府还未建成的时候,苏雅就已经生活在阴间了,资历最老,也最熟悉每一个地方每一条路。谢必安一走,他也跟着站起身,“走吧!”
再让他在这里坐下去,他怕是要憋疯了。
从鬼市到罗酆山的路并不好走,不过苏雅在阴间生活了足有千年万年,这冥界就没有他走不通的路。两人从鬼市出来之后,一路向北面逃去,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阴差鬼吏,但这些人多多少少都与苏雅有几分交情,就算明知他闹出什么事来,也只装作自己看不见。
罗酆山在北方癸地,据说山上有六洞,洞中有六宫,辄周围千里,是为六天鬼神之宫也。
北帝的居所也在山上。
苏雅说,如果实在走不出去,就去北帝的宫殿躲一躲。不过这只是下下之策,因为北帝离任之时似乎封了那座宫殿,设下了诸多结界,又以上古神器幽魂白骨幡镇守大殿。寻常人想进去,着实是困难。
可是待两人真的走到了罗酆山之下之后,这才发现世事确实不如原来所想的那般简单。
从罗酆山离开阴间的路上,不知何时立起了一座高塔。
塔高七层,严严实实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苏雅一见这高塔,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叫她尽快掉头离开。
引商不认得,可是他却认得,而且心知这塔进不得。哪怕走到第七层就能回到阳世,也不能轻易进去。
他说不能进,引商自然也没了进去的心思,只是在离开时顺口问了句,“为什么?”
她并非认真的去问,苏雅却极认真的答了,“就算是神仙,也难逃七情六欲,何况凡人。”
那塔分七层,第一层会见到生平最恨之人,眼前反复浮现的是他曾经伤你之事,若你能置之不理,便可踏上二层。若是忍不住与其争执谩骂,甚至报复回去,便会留在原地。
第二层到第六层,则是使人堕入地狱的五种罪孽——贪、嗔、痴、慢、疑。
至于第七层……苏雅说,“我曾走过下面那六层,却险些被困在第七层再也离不开。”
但是第七层到底是什么,他并未言明。
不过就算只有前面那六层,引商也彻底打消了从那高塔离开的念头。
她是俗世之中的俗人,平生最无法抵挡的就是诱惑,那座高塔,别说是七层了,她怕是连一层都走不过去。
只是,如果不走罗酆山这条路,就势必要走鬼市或是奈何桥了。
苏雅权衡了一下,还是带着她回了鬼市。
鬼市是这阴间最混乱的地方,可是同样也是整个阴间最容易藏匿的地方。之前冥界大乱的那次,有不少亡魂就逃到了鬼市,又从鬼市逃离了阴间。
鬼市里的铺子随时都在变换着位置,这一次回来,阿灿姑娘所开的那间花楼又不知换到何处去了。苏雅心急,到最后干脆扯住了引商的衣角在街上穿梭着。
引商尽量加快脚步跟紧他,可是他是鬼她是人,又怎能相同?他走的飞快,渐渐,她几乎是脚不沾地的飘在了他身后,然后在拐弯的时候狠狠的撞到了一个路人身上。
那是一个女人,身形高挑,眉目间都带着锐气,被她这一撞也未移动分毫,反倒站在那里打量了她一眼。
引商连声道歉,然后又要跟着苏雅去寻阿灿。只是这一次,她想走,苏雅却不走了。
“雪理姐姐。”他是这样唤那个女人的。
而那女子的目光仍落在引商的身上,说道,“天子殿判官,雪理。”
她自报了名号,显然是要对方也这样回答自己。
引商愣了愣,迟疑着答道,“一间道观观主,引商。”
虽说人家是正经的阴司官差,她只是阳世的小道士,可是自己也没别的拿得出手的身份了。
万幸的是,雪理似乎对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并不感兴趣,这样打量她几眼之后,就看向了苏雅,说道,“现在四处都不太平,在他来之前,你们先去当铺躲一躲。”
她话中的“他”是谁,引商不知道,苏雅却清楚,道了声谢之后就扯着引商离开。
这短短一日遇到的怪人着实是太多了,临走时,引商还隐约看到身后的雪理在紧盯着她。
奇怪,她明明与她素不相识才对。
“我上辈子在阴间时也认得她?”她忍不住问苏雅。虽然两人还未说破那些秘密,可是她相信苏雅一定很清楚这些往事。
不过这一次苏雅却犹豫了,半刻才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语气虽迟疑,可是那神情却不像是在扯谎。引商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也更是想不通那女人的目光为何不善。
明明是初见的人,倒像是与她有仇一般。
“到了。”就像是怕她继续想下去似的,苏雅急匆匆的把她带到了那间当铺门口。
这个地方引商来过一次,她知道这家铺子前面做着典当的生意,后面那栋小楼却专卖一些稀奇古怪的宝贝,而且想要得到的话还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抢。
想来也是因为最近阴间大乱的缘故,今日典当行里没什么人,苏雅一进门便递给了掌柜一串珠子,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莹润剔透散发着光芒。
当铺的主人是个一脸笑容的男子,长方脸,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一笑起来的时候扯动胡子也跟着往上翘。他见了那珠子之后,笑容更是要咧到耳根去,乐呵呵的说道,“那就为二位破例一次。”说着,让出了通往小楼的路。
在他身后,本是一个堆满了奇珍异品的柜子,他这一让,那柜子的每一格都跟着颤动了起来,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最后露出了后面那堵墙。
就像上次跟着范无救那样,引商跟着苏雅穿墙而过,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栋高达九层的小楼。
带着笑相、哭相面具的小童迎了过来,上下打量他们一眼,一时竟不知要将他们引到何处才好。
引商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亡魂,势必要拖累苏雅的。不过再怎样拖累,也有第一层可去,这两个小童又何故如此为难?难不成连第一层都没位置了?
没一会儿,戴着笑相面具的小童招呼苏雅低下头,然后悄悄对他说了几句话。
苏雅面色未变,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她去了一层。
这情形与上一次何其相似。引商张了张口,本想问他为何那两个小童次次都如此犹豫,可是一进了那小楼的门,就再也没有闲心发问了。
就在九层楼中央的空地上站了一个似牛非牛,似马非马的怪物,跺跺脚就要整间小楼都震上一震,在它身边,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都持着兵刃似要拦着它作乱。
可它就像是发了疯一般,直直朝着门口冲了过来。
引商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回过神来时便想跑出小楼,可是还未跑出几步,背上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推得她踉跄着迎向那妖兽,最后一眼看到是那怪物满嘴的獠牙,还有身后那个送她走向死路的人。
那是个年轻人,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眉目清秀,如同一个读尽了圣贤书的少年人,博雅清冷,不通世故。
他在对着她笑,就像是曾经在阳世时对着她和她的母亲说着自己名为“姜西渡”。
*
“华鸢!”引商是喊着这个名字睁开双眼的。
而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者,见她如此,不由摇摇头,“这都第三次了,你怎么还走不出这幻境。”
引商还没缓过气来,擦了擦汗才从地上站起身。
这是栋连窗户都没有的高塔,空空荡荡的七层楼里,第二层到第六层都有一个老者守在那里。
贪、嗔、痴、慢、疑。
在鬼市遇见雪理之后,她本该随苏雅去典当行来着,可是才走到半路就遇见了追兵,只能匆匆逃回了这座高塔边。苏雅说要帮她引开那些阴差,而他一走,她便被吸进了这塔中。
七层楼。
她走过了前五层,唯独在这第六层,怎么也走不过去了。而且,相似的场景,每一次她看到的都是同样的结局。
那就是当她走进那栋小楼之后,面对那次次不同的妖兽或恶鬼,甚至是尖刀,最终都是华鸢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害她枉死。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过阴(4)
到底是为什么呢?又为什么偏偏是那张脸?她想不通。
而见她叹气的老人还以为她在伤心自己走不过这第六层塔,不由出言安慰道,“你能走过前五层,已是难得。”
多少人连第一层都走不过去。
引商本也以为自己会困在第一层,可是真的走进来了,才发现一切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难。
在第一层,她见到的是自己幼时的邻居。那是一个屠户,平日里总是喜欢拿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或是糕点来哄她,引商最喜欢和他的儿子一起玩闹,便总是去他家里找自己的玩伴。青娘那时已经病倒了,平日顾不上她,也就放任她成日在外面撒野。可是有一次,那屠户喝了个酩酊大醉回来,一见她也在,便笑着凑过去,想要捏她的脸,“引儿,小引儿,你与你阿娘长得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