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鸢手里的酒坛子已经见了底的时候,才听到对方再次开口。
“不单单是为了我哥哥一人……”他说,“我是在为郡王可惜。引商以前不明白,为什么郡王如此厌恶我,我却从未放在心上?其实我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迁怒于我。”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突然扭头看向了身边的人,“明明是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只因无意间牵扯到了第三个人,无论那人是不是无辜的,世人总是舍不得怨恨自己的心上人,而是想方设法的将愤恨全都迁怒于那个外人。不然,又能找谁来承受与自己相同的痛苦?”
华鸢去拿另一坛酒的动作终是一滞,缓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手,似笑非笑的看向他,“这一晚上,原来你只想与我说这个。”
从前,哪怕是与人争辩,他也从未落过下风。可是今晚坐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话,他却当真没料到卫瑕会这样说。
本以为是自己难得善心一次在劝对方,结果说到最后才发现竟是对方一直拐着弯的在劝他。
“那你倒是说说,这样做是对是错?”他反问。
卫瑕也爽快的直言道,“对错都在你心中,我只觉得,不值得。”
华鸢的笑终于僵在了脸上,“没什么不值得的。”
“一时之气却成就了别人的一段姻缘。这就是不值。”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卫瑕也不怕他恼怒。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知道的太多会折寿!”华鸢的声音终于止不住的上扬。
可是越是这样,越显心慌。
卫瑕仍是不慌不忙,“我听慎儿说,七月初七会出一件大事。这事应在谁身上,你该知道。我不是在劝你,只是……”
剩下的话他也不知该怎样说出口。
相处了这么久,他感激这道观里的每一个人,也庆幸自己这一世能遇到这样一群人。所以,当他无意间得知了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之后,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无法选择视而不见。
或许这也算不上规劝吧,他只是想告诉对方,哪怕意气用事也求不来想要得到的一切。
因果循环,到最后为难的只有他不忍心伤害的那个人。
在这世上,正因为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才有了数不清的爱恨痴缠。
华鸢看尽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有时候,他偏偏不讲道理。
“我就是要强求。”他明明白白的告诉身边这个人,语气坚定毫无动摇之意,甚至不愿意多解释一个字。
“天命……”
“天命就是我定的。”
卫瑕无言以对。
只是这些回答却称不上意外,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他住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捧着自己拿一坛酒一饮而尽。
他的酒量算不上很好,喝了大半夜也有些醉了,眼见着身边的华鸢又有些漫不经心,便也干脆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向楼上走去。
而在快要踏上二楼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顿,还是伸手拍了拍身旁少女的肩,这才头也不回的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直坐在楼梯上的引商不言不语,好半天才将脸埋在双臂间,不想抬眼去看这昏暗的小楼。
耐不住好奇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她为什么偏要去翻那姻缘簿呢?
她看到,华鸢终于将那空缺了名字的故事补上了两个字。
只不过,那名字是——宋引。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浮生梦(5)
这一夜,谁也没有睡踏实。
卫瑕身子不好又忧思过重,起来时连眼睛都熬出了血丝。反倒是华鸢,一个人忙了一夜,早上时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两人在楼下打了个照面,后者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多补补吧。”
卫瑕本有些不解他的意思,可是回眸对上对方的目光时,便不由了然。
“说什么呢?”引商下楼时,只听到华鸢说了一句“……伤身”,至于前半句,她也没有听清楚。
“没事。”卫瑕连忙阻止了她想要继续问下去的想法,然后哭笑不得的睇了一眼华鸢,“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和他认真说话。”
华鸢慢悠悠的晃着手中的笔,只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一大早就这样吵吵闹闹的,今日的道观似乎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引商也跟着咧了咧嘴,然后三人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再开口。
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可是只有自己心里才明白,自昨日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有些事情若是不知道还好,心知肚明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咦,这是什么东西,看着眼熟。”这个时候,偏偏要有人来打破这僵局。
姜慎一进门,就直奔自己叔叔而去,毫不见外的拿起那本姻缘簿看了起来。
华鸢也没叫她还回来,只不过借此机会也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心知逃避不是办法,他一走,引商也很快跟了上去,从后面一扯他的胳膊,将他拽向自己。
华鸢未用力挣扎,只是猛地一回头,两人面对面撞了个正着,各自捂着额头呼痛。
“你们在做什么?”一大清早就出了门的苏世这时才回来,一进门见到这幅场景,不由皱了皱眉。
玉虚宫的规矩极严,当师弟的在师兄面前永远是战战兢兢,华鸢这性子虽不服管教,但在这个大师兄面前,永远都是一副规矩模样。听到师兄开口,他很快便垂眸不语,安安分分的站在了原地。
最后还是引商先开了口,“我们……我们在……打架。”
霎时间,苏世的眉头皱得好像更深了一些。
偏偏这时赵漓也从门外露出个头来,还未踏进门槛前先瞥了一眼门口的人,然后不解的看向院内的他们,“这位是?”
“亲戚。”引商敷衍的答了一句,便推他出门,“有事吗?有事出去说。”
赵漓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今日他来寻她,确实是为了找她出去,便也干脆的被她“推”出了门,然后问她,“你若是得空,十一哥在安业坊等着你。”
安业坊,又是唐昌观。
一想到昨日李瑾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引商觉得头都要变成两个大了。
最近这事情怎么一桩接一桩的?
只是七夕眼看着就要到了,这唐昌观,她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的。
“你等等我。”她对赵漓说了一声,然后扭头对着院子里的几人交代道,“我有事出门……”
“去哪儿?什么事?我也去。”不等她说完,华鸢已经绕过了他师兄窜出门,眨眼间就站到了她身侧。
放在过去那两年,就算有人拿着把刀要杀他,他怕是都不会挪动一步。最近倒是越来越勤快了。
引商很想拒绝这个提议,只是很快就听赵漓爽快的说了一句,“那就一起去吧。”
反正,谢十一那边也不是一个人。
到了唐昌观,引商才发现今日要说的这事可能会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谢十一身边站着的竟是花渡。
他们两个似乎在专心看着什么东西,一见他们也过来了,谢十一才招了招手,“刚好你们一起过来,先帮我看看这个东西。”
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只手镯。
那镯子是白玉的,样子普普通通,看着还不如寻常大户人家的娘子们手上戴着的白玉镯贵重。只不过它的上面还绕了半根断掉的红线绳,任人如何去解也解不开拉不断。
谢十一说,这镯子是他祖上留下来的遗物,也是三年前引商在会稽山阴见到他时,他去取的东西。
从拿到镯子开始,他便发现寻常人看不到那段红线,可是足有三年过去了,他也不明白这手镯和那段红线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直到花渡无意间瞥了一眼那手镯,然后突然在他面前现了身,说道:“我见过这东西。”
花渡是晋时人,刚巧,谢十一的祖上也可追溯到晋时的陈郡谢氏一脉。
“这到底是你哪个先祖留下来的东西?”暂且不说其他,引商瞧见那镯子时竟也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就好像见到了她常说给别人听的“不祥之物”。
而谢十一迟疑片刻,还是答道,“谢安谢太傅,听说过吗?”
他还当真是与谢安同族同宗!
一下子听到这么一个大人物,引商忍不住在心底感叹了几声,然后才问道,“这是谢太傅留下来的东西?”
“不是。”谢十一摇了摇头,“我那个先祖是谢太傅的长子,名唤谢瑶,这东西也是他留下来的。”
引商握着镯子的手一松,几乎将那白玉镯子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如果说昨晚她还执拗的不肯相信自己猜想的一切都是事实,那现在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这世上名唤谢瑶的人确实有许多,可是她很清楚,与她有一世姻缘的人就是谢十一口中的那个谢瑶。
一个与她相隔了几百年,明明身世显赫,却没有留下多少名声或是轶事的男人。
而她面前的花渡尚且有些迷茫,他虽然很确信这东西自己曾经见过,可却记不起自己见到这东西时发生了什么。
“你们看出什么来了?”眼见着面前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谢十一也难免好奇。
引商未答,扭头便拽住了身边的华鸢,这一次无论何人阻拦,她也不会放手。
“我们出去,说说话。”她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华鸢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不禁摇了摇头,“我不想说。”
无论说什么,他都不想说,何况他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谢十一弄不清他们三人这关系,也不愿意去弄清,只是看他们的神情也知道这镯子一定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晋亡后,谢氏也渐渐走向衰落,到了他这一代,他算是他们谢家这一脉仅剩的几个后人之一了。而先祖留下的东西中,身为后代的他唯一能拿到手的只有一直传下来的这只镯子。而且这东西不在他们的祖籍陈郡阳夏,也不在晋时的都城建康,而是在会稽的山阴,也就是当年谢瑶随父亲隐居之处。
之前族中就有传言说,谢瑶当年正是命丧会稽。那镯子上的红线更是历经百年不断不烂,极其诡异。种种古怪联系在一起,难免让人想要揣测其中内情。
谢十一对这镯子的来由还有先祖的身世并不避讳,只是当他讲完之后,引商拽着华鸢的手收得更紧,一直茫然的花渡却稍稍变了脸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紧了那手镯,“你在会稽何处拿到了这镯子?”
谢十一狐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
这一会儿,引商已经渐渐将脑子里那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眼看着花渡问完那句话便想要离开,她总算是松开了一直扯着华鸢胳膊的手,拦在了大门口,轻声劝道,“你可要想清楚。”
当初在程家,花渡也这样劝过她,叫她不要意气用事。而现在,她同样要劝他一次。
忘却过往成为阴差为阴间卖命,这是他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也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离曾经的身份只有一墙之隔了,就当真伸出手去触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