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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洗漱更衣过后,宫人又循序扣灭了大半烛火,依次退下,合上了殿门。
    借着床榻旁边几盏微暗的烛光,荀欢跳下榻去,蹑手蹑脚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方锦盒。那锦盒里收的,就是当初灯市上裴渊所写下的她的名字。
    荀欢轻轻拂过竹简上的透着骨力的字迹,嘴里叽里咕噜的念叨起来,“求灵求佛求菩萨,正面裴渊,背面苏衍!”
    啪!
    竹简掉在地上,清脆一响。
    “先皇啊先皇,千万别怪我这么愚昧……”
    荀欢眯眼望去,只见上面空空无字,她的名字被压在了地上。所以天意如此?
    太子尚小(24)
    这日晚上,太尉苏抚外出饮了几盅小酒,回府后因困意上来,便由下人搀着径直回了房间。
    下人退去后,他才推门进屋,然而却在回身合门的瞬间,脖颈间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
    “太尉大人,莫慌。”裴渊立在苏抚身后,一手握着匕首,一手覆上苏抚骨瘦嶙峋的手臂,硬生生将苏抚拽得转过身来。
    屋内烛光黯淡,苏抚定睛瞅了片刻,才吃惊地唤出:“你?你是裴渊?你不是已经死了?”
    “太尉大人还记得在下。”裴渊淡笑,松开手腕,亦放下了匕首,“晚生登门造次,实为几个不解疑惑而来,还望太尉大人能为晚生指点迷津。”
    苏抚活了一把年纪,多大的风浪都见过,他面不改色地冷笑道,“幼稚。甭管你现在是人是鬼,只消我一声,苏府里的护卫就会将你团团围住。老身还用得着与你啰嗦?”
    裴渊垂下目光,缓缓踱起步来,“是啊,若没个筹码在手,我怎么敢与太尉大人纠缠呢?苏衍能否活过今晚,就看太尉大人给我的答复是否令我满意了。”
    “你敢动我儿子?!”苏抚怒发冲冠,表情一时间变得狰狞可怖。
    裴渊依旧轻描淡写,“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我不敢做的?”
    苏抚轻蔑回应,“没看出来,忠正不阿的裴疏竟有你这样卑鄙无耻的儿子。”
    “凭你也敢提起我父亲?!”一直波澜不惊的裴渊,终于还是被苏抚的这句话点燃了。下一刻,他已是不受控地伸出手去,死死扼住了苏抚的脖子,逼得苏抚朝后撞上了墙壁。
    苏抚只觉得喉间紧致,想用力喘气却于事无补,挣扎了几番,眼前已经一片漆黑。
    裴渊见眼前的老头已经面目赤红,这才动了动手指,松开了他,“我只问你,家父家兄是怎么死的?”
    苏抚大喘了几口气,平静了情绪后,才缓缓道:“谁人不知,丞相与大将军是荣死沙场。”
    “呵……太尉大人好能矫饰……”裴渊苦笑一声,伸出手指,直直指向苏抚的面庞,“是你,就是你暗调人马,在胥狼山下剿杀了我的父兄!”
    苏抚听闻这句指责,却是出奇的冷静,“你既然已知真相,就该知那都是先皇的意思,老身只是奉皇命行事。”
    “我父兄有什么错?我裴家满门忠烈,为东秦国鞠躬尽瘁,凭什么遭受这样对待!”一直压抑的痛苦再度袭来,裴渊捂着心口,难以自持。
    苏抚依旧不留情面地冷言道,“你父兄有错,而且是大错!他们错在屡战屡胜,惹得夷胡五目和南津三国联手对抗东秦!先皇只有杀掉他们,才能化解其余三国的联合,保住东秦!”
    “如果秦徽那么畏惧父兄的战绩,大可将他们削官剥爵,何必大开杀戒?!我裴家一腔热忱,就这么蒙冤错洒!”
    “你挟持老身与犬子都没有用,这样的话,你还是以后去地下亲口跟先皇说吧。”
    该得的答案都已得到,裴渊已能肯定他父兄的死因。他强定心绪,沉默良久过后,才继续开口,“太尉大人,你须得为我做一件事,我才会放苏衍归来。”
    ……
    次日一早,睡得香甜的荀欢硬生生被太后揪了起来。
    “早朝的时辰快到了,陛下还不快洗漱更衣?”
    荀欢还回味着方才的梦境,听闻早朝将至,立刻清醒了大半。在宫人的伺候下,她火速换好了龙袍,与太后一同起驾前往启辉殿。
    殿下,朝臣们都已按位立好,随着一声上朝,他们有序地走进了殿中。
    困意还在,荀欢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她忙掩住张开的嘴,蒙混过去。调整好姿态后,她伸手传来了王公公,瞧着王公公手中捧着的圣旨卷轴,她开口道,“列位爱卿,朕三思后,已拟定太傅人选。”
    “陛下,老臣有事请奏——”
    荀欢一看,又是苏抚率先说话了,她不禁头疼,心道:朕都在圣旨上写了你儿子的名字,不乖乖听完颁旨,啰嗦什么呀。
    苏抚向殿中跨了一步,俯身开口,“老臣以为,太傅之位,当由右太子太傅裴渊上任。”
    这下,整个启辉殿炸开了锅,很多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右太子太傅裴渊?他不是死了么?”
    “这——太尉大人先前不是让我们力挺苏衍么?怎么现在又变成裴渊了?咱们要不要也跟风?”
    “这还不明白?既然裴渊已死,太尉大人自然可以宽心地提起裴渊了。你没听说,咱们的小皇帝跟那裴渊感情多深?太尉这么做,肯定是故意的,一来博圣上欢心,二来太傅照样是他儿子苏衍。”
    “原来如此啊,高人高人啊……”
    底下朝臣如何议论,荀欢是一点听不清的,她只是自己心中嘀咕:苏抚这是吃错药了?
    再放眼寻去,荀欢并没有找到苏衍的身影,难道这老头子轴劲儿上来了,连自己儿子都锁起来了?
    一团混乱过后,苏抚又定定重复道,“老臣俯首百拜,恳请陛下封裴渊为太傅。”
    荀欢差点就脱口要准了苏抚的新提议,然而冷静了片刻后,她开始琢磨,这当中是否有诈?想到裴渊叮嘱过她,让她千万不能跟别人提及他还活着,荀欢便咳了咳,人小鬼大地厉声问道,“大胆苏抚!裴渊已死,你这样上疏提议,难道是在戏弄朕?!”
    苏抚颤巍巍地跪下,“老臣不敢,老臣斗胆启奏,裴渊并没有死。”
    这下更是满殿哗然了,部分朝臣又开始议论纷纷:
    “裴渊竟然没有死?!”
    “如果裴渊真的没死,太尉大人就更不该这么上疏了!”
    “谁知道太尉大人是怎么想的,我现在也迷糊的很!”
    荀欢也一时没了主意,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事实已被苏抚知道。她垂下目光,认真思索起来。如果按史书所说,裴渊是以太傅之位□□谗佞,那如果她不给他太傅之位呢?如果裴渊根本就不是太傅,接下来那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了?
    虽然情感上,她很希望在她停留在这儿的有限的时间内,可以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裴渊,可理智上,却似乎觉得这样任性不应该。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朝堂上又多了许多别的声音。
    开始有朝臣站出来,也发声支持裴渊,甚至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出若干理由。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上疏提议命裴渊为太傅。这当中,有些人是裴家的故交,有些则是盲目跟着苏抚的意思行事。不管怎样,两方势力却莫名其妙地扭成了一股力量,且这力量要比之前提议苏衍的更加壮大。荀欢扶额长叹,心里是万般复杂。
    然而这时,苏抚太高声音,力压群臣,说道,“陛下,裴渊的确没有死,他此刻就在殿中!”
    什么?!荀欢睁大了眼睛,震惊不已,裴渊现在就立在殿中??
    人群也躁动起来,很快,裴渊就从朝臣队列的末尾,走上前来,深俯跪下对着秦翊行了大礼。
    “微臣裴渊,叩见圣上。”
    荀欢望着他,心里的鼓当当敲了起来,她颤抖着问道,“裴卿,你——怎么看?”
    裴渊恭敬回道,“臣不才,却愿效裴氏先人,效忠皇室,效忠陛下。”
    他只有寥寥数语,意思却无比清晰。荀欢不是傻子,她听得出,裴渊的意思是他愿意成为太傅。
    可为什么事情会如此蹊跷,就算裴渊想做太傅,苏抚也不该支持他啊。她原以为他想让裴渊回宫述职,会遭遇重重险阻,却想不到一切竟然如此水到渠成?
    沉思良久过后,她终于拍案,止住了殿上的这场闹剧。
    “列卿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只是朕圣意已决,且圣旨已经拟好存档,不能更改。王公公,宣旨吧——”她挥手示意,却在同时垂下了目光,她不敢迎上裴渊的注视,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如此公然地违背了裴渊的意思吧……
    苏衍不在场,苏抚只好替苏衍接了旨。
    于是,就如那片竹简背面朝上预示的那样,苏衍成为了太傅。
    又议了少许其他的事情后,早朝散去。众朝臣纷纷离殿,只有裴渊还立在原地。
    荀欢先众人一步退朝,此刻正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后,偷偷打量着裴渊的神色。若是换了平时,她一定会奔将上去,扑到他的怀里。可是此刻,她有些害怕了,因为她辜负了裴渊。
    望着裴渊有些淡漠的神情,她终于明白了那个词,咫尺天涯。
    太子尚小(25)
    当日午后,荀欢思前想后,还是将裴渊诏进宫中。
    日思夜想的人就立在自己面前,荀欢反倒局促了,她想等着裴渊先开口,裴渊却沉默不语。
    末了,她只好妥协,“师傅,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裴渊面不改色,像是没有走心,“陛下,请您以朕自称。微臣不再是太子太傅,陛下也莫要唤臣师傅了。”
    他的声音平淡中带着决绝,荀欢听得一阵心痛,“好,裴渊,朕都依你。”荀欢倒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朕将你诏来,是想着,苏衍已经进位太傅,太常卿位空缺,朕想将你任命太常。”
    太常乃九卿之首,对寻常人来说,已是无上殊荣。可裴渊对此依旧无动于衷,“微臣谨遵圣意。”他想要的是太傅之位,是一个可以撼动朝堂的席位,一个可以与苏抚一争高低的席位。他千算万算,以为一切都铺垫好了,却没想到紧要关头,是他倾心相付了五年之久的秦翊出了问题。
    是啊,天家无情,屠害忠良,他怎么就鬼迷心窍自作多情地相信秦翊会助他呢?
    望着裴渊眸色中的遥远,荀欢哽咽起来,“裴渊,你是要彻底与朕生分了么?”
    “微臣不敢。”
    一言不合,他竟就这样跪拜了下来,荀欢心中暗问,究竟是什么让裴渊变得如此难以接近了?曾经那个温柔的耐心的什么都不予计较的裴渊,哪里去了?
    斟酌了许久,荀欢才斗胆问道,“裴渊,你是怪朕那时候没有听你的话,擅闯了藏书阁,惊动了先皇?”
    这件事他只是听裴涯传话,裴渊从未提起,却没想到小皇帝心中也如明镜。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秦翊,就是因为你擅闯藏书阁,才惹来秦徽痛下杀手,害死了裴涯?可是,即便没有当时太子的那场意外之祸,他和裴涯就能逃过秦徽的魔掌了么?天家想杀人,名正言顺也好,暗中刺杀也罢,哪一条路能是活路?
    见裴渊默言良久,荀欢大约确定了心中猜想,裴渊的确是记恨起她的过错了。
    这时候,裴渊缓缓回应,“陛下没有错,错在微臣。微臣就不该引陛下擅闯藏书阁,一切都是微臣的错。”现在的他,时常会怀疑自己的行为。如果那次父兄的忌日,他没有外出祭奠,就不会遇上处心积虑的擎坚。如果不是遇上擎坚,他也不会拿到藏书阁至密间的钥匙,也不会第一次听到父兄死因的真相。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还是追求现世安稳,做一个只愿付出赤诚真心的臣子。这样一步步的走来,没有回路,他是对,是错?
    思绪遐游的间隙,王公公进来通传,说太尉苏抚求见。荀欢见裴渊也无心继续留下,便先遣裴渊下去,单独迎见苏抚。
    苏抚此番前来,是想打算将苏衍被扣的事情告诉小皇帝。可他一进殿中,就跟正要外出的裴渊撞了正着。爱子心切,苏抚不由得心中一颤,生怕裴渊会怀疑起他的来历。
    给小皇帝请了安,苏抚跪了许久都不肯说话,他时常环顾,想确认裴渊确实是走远了。
    荀欢见苏抚神情游移,像有心事,便问,“苏爱卿,这是怎么了?何故欲言又止?”末了,她又补道,“这里没旁人,都被朕摒退了,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直觉告诉荀欢,苏抚必是为了裴渊一事而来。方才朝堂上苏抚的表现那么蹊跷,苏衍今日又迟迟不出现,而这一切又与裴渊突如其来的回朝同时发生。
    过了许久,苏抚才低声道,“老臣恳请陛下做主。”
    荀欢见这个老头的眼窝里都快溢出眼泪,她有些心疼了,连忙抬手,“爱卿快起来,你说,要朕做什么?”
    “陛下,犬子苏衍昨日未归,至今还未有出现……微臣肯定,是裴渊绑走了他……微臣今日朝堂所言,都出自无奈,有负陛下圣意,微臣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