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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杨涟亭起身,左苍狼也要起来,慕容炎说:“你继续跪着。”
    左苍狼只好继续跪,杨涟亭却松了一口气,慕容炎这样,反而说明他没有再继续怪罪左苍狼的意思。
    杨涟亭侍立一边,慕容炎问了些拜玉教的情况,杨涟亭据实以答。但问到拜玉教如今的态度时,他略有犹豫,说:“沐青邪教主的死,令他们惊惧非常。要他们完全归附于陛下,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但属下保证,一定会尽快说服教众。”
    慕容炎说:“沐青邪死了,拜玉教的圣女天真烂漫,你在姑射山住了这么久,还不得人心吗?孤只想知道,如今离你作教主,还有多久?”
    杨涟亭微滞,说:“护法、长老,不会轻易认同一个外人当任教主。如今他们有意让沐青邪的弟子,也是护法之一的聂闪出任教主。”
    慕容炎说:“无论如何,拜玉教教主只能由你亲自出任,明白吗?”
    杨涟亭微微抿唇,拜道:“是。”
    慕容炎这才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左苍狼,说:“你也起来吧。别再跪瘸了。”左苍狼站起身,慕容炎重新打量了她一番,说:“一个二个,就没有一个省心。”  两个人都低着头,慕容炎说:“既然伤好了就回宫里,杨涟亭也不要在晋阳久住,没事就回你该去的地方。”
    杨涟亭行礼:“是。但阿左的腿伤还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若交由宫中太医照料,属下想跟他们再商量一二。”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继续吃饭。”
    两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慕容炎没让下人添碗筷,跟左苍狼同桌他还吃些,若是三人同桌,添了碗筷也不会吃。
    第二天,左苍狼就重新住回了南清宫,杨涟亭跟太医交待了一番之后,也重新返回了姑射山。早上,左苍狼被宫人催起来上早朝。
    朝中文武都知道她双腿已残的事,慕容炎手下将领不多,大家都变着法儿推荐自己的人。军中温砌旧部,慕容炎不敢用,但若完全弃用,必会受人非议。
    薜成景一党的人他不敢用,薜成景本就一直站在慕容渊那边,一旦他的人入到军中,又是后患无穷。
    甘孝儒的人能力不足,他不敢用。如今大燕正是内乱之时,如果不是温砌将西靖挡在宿邺几个月,耗尽了他们的粮草,西靖人早就打进来了。屠何、孤竹等部如今正在争夺俞国旧地,但又怎么可能不垂涎大燕这块肥肉?
    若非难以兼顾,又岂会有大燕如今的太平光景?
    是以现在大燕,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却危如累卵。如果军中再无能人坐阵,一旦有第一场败战,只怕立刻便会如一溃千里。
    如今谁来代替温砌,至关重要。正当所有人都议论纷纷的时候,左苍狼重新出现在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双腿看,还是甘孝儒一党亲热地同她打招呼。左苍狼点点头,仍然站到自己校尉的位置。
    薜成景一党几乎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慕容炎选在这时候让她上朝,是什么目的?
    他不会想让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代替温砌的帅位吧?
    慕容炎上朝之后,先问了一句:“听说左爱卿前些日子腿伤严重,如今可好些了?”
    左苍狼忙行礼:“回禀陛下,微臣贱恙已然痊愈,承蒙陛下垂问。”
    慕容炎说:“那便好,如今大燕百废待兴,军中也正是兵多将寡之时,爱卿无恙,朕便放心了。”
    朝中诸人无人说话,这一番话所透露出来的是赤裸裸的宠信,却又没提及具体升迁的事宜,谁能多说?
    慕容炎转眼,看了一眼温行野、袁戏等人,说:“说起来,爱卿也是温帅旧部,和袁将军、诸葛将军等人乃是同出一脉。如今温帅的父母妻儿都在晋阳,你们是一家人,要多多走动、照顾老幼才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仿佛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温砌纳左苍狼为妾了!
    但是那时候纳妾是什么意思,谁会看不出来?如今慕容炎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要认定这层关系,又是什么意思?
    诸臣连议论都不敢了,直到退朝也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温行野回到温府,午饭都没吃。温夫人知道他心情不好,端了碗羹过来,还想着劝慰几句,温行野突然说:“把秋淑叫来。”
    等到温砌夫人余秋淑进来,温行野缓缓说:“这些年,砌儿常年在外,府里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打理,委屈你了孩子。”
    秋淑眼睛还红着,她声音沙哑:“公公说这些做什么?从嫁入温府的那一天起,我就是温家的人。侍候公婆、打理家业,本就是份内之事。”
    温行野起身,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难言的疲惫,大恸无形:“秋淑,砌儿娶到你,是他之幸,亦是我温氏之幸。但是我要做一件对不住你的事。”
    秋淑抬眼望他:“公公请讲。事到如今,媳妇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之事呢?”
    温行野说:“之前,砌儿纳左苍狼为妾,我本不同意。但是现在我知道,她在慕容炎面前,确有地位。而且慕容炎颇有重用她的意思。如今迫于形势,陛下一定会封赏温氏,可能赐爵封侯。但是温家无人正当年纪能够掌权。所以这个位置一定会成为虚衔。温府乃将门之后,荣耀多年,多少人嫉恨?一旦大权旁落,五六年以后,以轩再入军营,谁会愿意再归还?
    他可能终身不能建功,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最有可能的是,派这个年轻的孩子做前锋,想办法害死,再没有更干净利落的事。”
    秋淑身子微微颤抖,温行野的目光沉寂、坚定:“但是左苍狼若在府中,这个官职就不会是虚衔。砌儿在军中、民心的威望,会一直持续。如果她不死,等到以轩、以戎成人,温氏的影响力还在,温府才不会就此潦倒落魄。”
    秋淑双手紧握,又缓缓松开。温行野轻声说:“悲痛无药可医,但是人总要向前看。”
    秋淑咬着唇,良久说:“我明白了,公公是要让她成为温砌正妻,是吗?”
    温行野咬牙:“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代表温氏。以轩和以戎,才真正有人照管。而她的性情,不会如慕容炎一般歹毒无常。秋淑,我已是个废人,又老了。老而不死之人,有心无力,挡不住风雨。”
    秋淑跪倒在地,眼泪一直流,但是她再开口的时候,仍然字句清晰:“我愿意……让出正妻之位……只要以轩和以戎平安无事……”泣不成声。
    温行野的目光避开她,看向窗外,竖毅如铁的人,目中也现了泪光。
    第二天,朝堂之上,慕容炎与薜成景、甘孝儒拟定了对温氏一门的封赏,说:“温帅战功赫赫,不幸阵亡,孤哀悲莫罄。温氏忠烈,现封温行野为定国公,食邑五千户。赏金……”
    他话未落,温行野突然出声,道:“陛下,老臣有一言。”慕容炎点头,示意他说。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平定心绪,徐徐道:“砌儿在世时,对爱妾左氏宠爱有加。多次有意扶温左氏为平妻。只是人祸突然,未及禀明陛下。如今砌儿已逝,正妻余氏下堂求去。砌儿大愿难竞,然这点心意,老臣希望能替他完成。”
    左苍狼一惊,骤然明白温行野的意思,她说:“我……”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慕容炎一字一顿,说:“既是温帅遗志,理当遵从。”
    温行野说:“臣已老朽,不堪大用。这辈子食君之禄,不能再忠君之事。儿媳温左氏,略通兵法,请陛下将对砌儿的封赏,给予尚能为国效力之人。也算温家继续为国尽忠。”
    慕容炎顿时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扫视朝臣,轻声说:“准奏。封温行野为定国公,食邑五千户,赏金一万。温氏长媳左苍狼,骁勇擅战、功军卓著,令其暂接卫将军旧部,任骠骑将军。”
    此诏一出,众皆哗然。都御史薄正书奏道:“陛下,温将军忠烈可感天地,温氏一门确实应该嘉奖。但是温夫人毕竟年幼,只怕难当此重任……”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惊觉不对。左右一顾,见一向刚烈正直的贤相薜成景默不作声,而一向奸滑老辣的奸相甘孝儒也低着头,顿时有些失措……我哪错了?
    甘孝儒终于上前,奏道:“臣以为,英雄出少年。项橐七岁可为孔子师,温夫人智计过人,武艺谋略出众,与军中诸将又熟悉。当然能主持军务。”
    薄正书求助般看了一眼左相薜成景,薜成景无动于衷,默认。下朝后,薄正书追着薜成景,等到四下无人,方问:“薜相,陛下任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为骠骑将军!方才朝上,您为何不谏呐?!”
    薜成景低声说:“一,因为她是陛下的人,陛下信任她。二,因为陛下要用此证明,他没有大清洗的意思。以安其他燕王党、废太子党、温砌旧部……甚至我们的心。三,温将军的旧部更愿意使用这个人,从情感上,这个人是温将军的夫人。从能力上,这个人在军中屡建奇功。从利益上,她不会残害温砌旧部,扶持自己的势力。因为温砌的旧部,就是她的势力。”
    薄正书哑然。
    次日,温夫人余秋淑下堂,在云水阉出家为尼,法号铉寂。左苍狼在南清宫,有宫女侍候她梳妆。她坐在铜镜前,看里面模糊的脸。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左苍狼正要起身,他示意她坐好,站在她身后,同样看向铜镜中的她。
    那昏黄的镜中,忽然就人影成双。左苍狼说:“主上,我……”
    慕容炎说:“温帅死后,旧部亲眷一直不安。如今你嫁给他,一则能安人心,二则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三军。万众归心,很好啊。整个大燕,从前或以后,除了你,再不会有人能在十七岁到达这种高度。”
    左苍狼与他对视,慕容炎式的笑容,温和从容。她眼眶微红,慕容炎不语。
    就别那提那些……会让我为难的要求了吧,在我身边,用眼泪解决问题的女人,只有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就太多了。
    左苍狼收回目光,跟着微笑:“是的,我……我也觉得……很好。”
    自宫中出嫁,凤冠霞帔,与温砌的灵位拜天地。慕容炎亲自主婚,文武百官皆有列席。
    左苍狼一身嫁衣,鲜红的盖头挡住了视线,她只看见摇摇欲坠的东珠。喜婆搀着她,突然有人轻声说:“我送送她。”
    那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磁性,似乎能吸人魂魄。粗粝却整洁的手托起她的手,扶着她缓步出门。她缓缓跟上,掌中温热撕心。
    鞭炮齐鸣,却没有人道恭喜。毕竟谁也没办法和一个牌位早生贵子。
    进到堂中,慕容炎的手缓缓松开,寒冷趁虚而入。她与牌位拜天地,被喜婆牵引着送入洞房的时候,她蓦然回首。
    醉不成欢惨将别,却终究只是一个人的离别。
    ☆、第 37 章 家主
    当天夜里,温府贺客渐渐散去,左苍狼揭去红盖头,有下人上来服侍,她将人都遣了下去。
    外面渐渐恢复了宁静,她望着窗外出神,一个人渡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少女没有幻想过自己凤冠霞帔,牵着爱郎的手,饮尽交杯酒?
    可命运百转千折,人人身不由己,谁又曾猜中过结局?她一人独酌,月照金樽里。  第二天,早早便有下人前来,侍候左苍狼梳洗更衣,她须得入宫早朝。本来新婚可以休沐,但是她跟一块牌位拜堂,有什么好休息的?
    左苍狼穿好朝服出来,却见厅中,温行野夫妇和温以轩、温以戎等带着下人,正衣冠整齐等候。左苍狼一怔,问:“这是干什么?”
    温行野说:“你与砌儿虽是无奈成婚,但如今却已是我温家的人。温家无人主事,你是家主,本应让后辈仆从先与你见礼。但你要早朝,便等你回来吧。”
    左苍狼点头,说:“我先走了。”
    温行野慢慢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出府门。左苍狼有点不自在,说:“我现在名义上好歹也是你的儿媳,后生晚辈,哪能让你相送。”
    温行野的嗓门居然小了很多,他一笑,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现在,你是温家家主了。我送一送是应该的。”
    左苍狼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滑台老家的温老爷子,多么趾高气扬的人。温家内外,他想骂谁就骂谁,看谁不顺眼一脚就过来了。温砌生时,朝中达官显贵,谁不礼让三分?
    现在他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说,你是家主了,我送一送,是应该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低声道:“我走了,你回去吧。”
    下人牵了马过来,她翻身上马,中途回头,只见温行野拄着杖仍然站在温府飘摇的灯笼下。寒风抚过他,吹白了头发。
    等入了宫,早朝又是一场争执不休。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格局分明,薜成景一党多是老臣,个个德高望重,深得士子拥护。他们赞成迎回慕容渊,还政于他,慕容炎可退为太子,待他百年之后,再登大位。至于废除王后李氏,罢黜太子慕容若,他们如今已没什么意见,很明显,这已是定局。
    甘孝儒一党也多儒生,但是无论威望还是根系都比薜成景一党薄弱。这一派系在慕容渊当政时并不受重用,如今因为慕容炎的提拔而升迁如意,可谓如鱼得水。但其中不乏趋利避害之人,他们一力支持慕容炎,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军中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温砌旧部,虽然被招降,但对慕容渊并无恶感。因着温砌一直以来的忠义,反而趋向于薜成景一帮老臣。
    另一部分是当时慕容炎招募的起义军,这部分人之前多为百姓,多年穷困,深知疾苦。慕容炎登基之后,拒绝向西靖纳贡,减免赋税、惩治贪官、推行新政,他们更拥戴慕容炎。
    但是这两派又经由左苍狼这道桥梁巧妙融合,互相之间目前并不排斥。
    如今早朝争执的要点,主要就是薜成景等老臣对先前慕容炎数次向慕容渊用兵极为不满。薜成景说:“陛下,纵然燕王有不是之处,咱们身为臣子的,也当尽力劝谏,哪有刀兵相向的道理?如今燕王已被逼至方城这样地狭人稀之地,陛下身为人子,难道就忍心看生身之父流离于荒野小城,再一再二、再三再四饱受战争之苦吗?”
    慕容炎说:“在此之前,孤曾数次遣使劝说父王。可他执意维护废太子与李氏,不肯回朝。今日薜相旧事重提,可有良策?”
    薜成景似乎早有打算,说:“回禀陛下,前番几次,陛下遣使调兵,恐燕王并不知陛下诚意。陛下一直对温帅颇为信任,微臣斗胆,请陛下派出一人带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
    慕容炎脸色阴沉,许久问:“谁?”
    薜成景说:“定国公温行野。”
    诸人都是面色一变,温行野表面上归顺慕容炎,但实际上,他心里怎么想,谁也不清楚。而且此人若不是早年战伤,其成就不会在温砌之下。若由他率领温砌旧部,若真是降了慕容渊,只怕又是没完没了的战争。
    慕容炎说:“定国公虽然是极佳的人选,但是他毕竟年势已高,腿脚又不便……只怕难以成行吧?”言语之间,已有不悦之意。
    薜成景下拜道:“回陛下,微臣与定国公也是旧交,此人心性坚毅,能为温帅后事从滑台千里迢迢赶到晋阳。当然也能从晋阳去往方城迎接陛下。若陛下担心他有异议,微臣愿亲自登门,劝说老友为大燕再辛劳一趟。”
    慕容炎沉吟不语,薜成景跪拜不起。许久,他终于说:“如今外邦虎视眈眈,大燕兵力吃紧,孤王再考虑一下,明日再议。”
    薜成景却说:“如此一来,陛下是恩准了?微臣不才,愿今日便去温府,说服定国公亲往!”
    慕容炎闻言,嘴角竟然露了一丝微笑。他唇薄,一丝笑容勾在唇边,说不出的戏谑与阴狠:“准奏。”
    退朝之后,他将左苍狼单独叫过来,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干涉此事,尽力让温行野前往方城。”左苍狼怔住。
    等她回到温府,薜成景居然已经在此了。显然为了比她早一步来到温府,薜成景是一下朝就直奔此地而来。
    都卸史薄正书同他一道,温行野在正厅奉茶待客。薄正书显得忧心忡忡:“薜相,今日朝堂之上,陛下神色已极为不悦,您仍坚持己见,就不怕惹怒他吗?”
    薜成景说:“我如何不知道,这些言语会激怒他。但是今上野心勃勃,越是拖延等待,我们的势力就会越弱。如果不趁早提出,只怕到最后,我们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