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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来人。”景帝唤来两名宦官,“今晚宫禁之前你就去传朕的口谕给堂邑侯,就说,他上表的两个提议朕都准了,让他早做准备。”
    “喏。”其中一名宦官躬身退了出去。
    “吩咐内使拟诏,宣胶东王刘彘明日回宫。另外你去告诉堂邑侯翁主,让她明日一早去长门殿代朕迎胶东王。”
    “喏。”
    宦官退下后景帝长舒一口气,似乎心情不错,命侍女传程夫人到宣室殿内室侍寝。天子的私事并不避讳史官,这是从高祖朝传下来的惯例,做了十几年天子的景帝早也就习惯了身边的司马谈。
    “恭送陛下。”
    景帝走向后殿的时候司马谈跪在地上行礼道。
    外面的风声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雨声。又下雨了,最近,似乎总是在下雨。司马谈想。
    景帝没有回答,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内时司马谈才收起纷乱的思绪,将头略微抬起。
    “哦,朕忘了。”景帝的声音忽然传来,令司马谈一惊又低下头去。
    “今晚的这一段,就,别记了。”景帝站在后殿长廊的珠帘后面,光线暗淡,他威严的面孔隐入了黑暗。
    仍旧伏着身的司马谈立刻磕头,不知什么原因,这样的天子让司马谈深深地感到恐惧。
    刘荣宿在柏梁台一整夜都没有回鸣鸾殿,而张冉坐在榻上也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宫中的御道上隐约传来开启宫禁的扬声:“天下承平,四海大吉——”
    伴随着一道道宫禁大门的打开,陈娇的马车成为今晨第一辆驶出未央宫的车驾。
    “天下承平,四海大吉——”
    “天下承平,四海大吉——”
    张冉慢慢的抬起头,扶着卧榻的雕花站起身,托起自己的小腹走向梳妆的铜镜。昏黄的镜面里映出她憔悴的美丽面孔。
    “孩子,你会看清楚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张冉扶着隆起的小腹喃喃的看着镜子,“你会看清楚的,你们都会看清楚的。”
    长寿殿大殿里窦太后看着早早就来请安谢罪的栗姬母子轻轻蹙了蹙眉心。
    “这么一大早的过来,荣儿陪你媳妇儿吃过早膳了?”窦太后的口气淡淡的,听起来像是最平常不过的长辈询问。
    宫中之事只要窦太后想知道就没有秘密,更何况昨日他和梁王因为张冉闹出那么大动静,要说窦太后不知道他自己都不信。
    刘荣尴尬的看了一眼栗姬,栗姬对他挑眉使了个眼色。刘荣只得硬着头皮道:“祖母皇太后,孙儿错了。”
    “错?怎么了?”
    “孙儿……”
    “哀家听说你母亲昨天在宣室殿哭了一晚上,什么事这么委屈,要搭上天子一晚上的时间?栗姬,你倒是给我老太婆也说说,让哀家听个新鲜。”窦太后故意要小惩栗姬昨日的愚蠢行为,让她难看。
    长寿殿里当着那么多宫女宦官和早早来请安的嫔妃的面,栗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毕竟叔叔为了侄子房里的事闹起来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可她竟然还跟天子哭诉了一晚上。
    “臣妾……”
    “回禀天后,赵王后求见。”侍女入殿行礼道。
    “不是面了她的请安了吗,这孩子,有身子也不好好养着。”窦太后自言自语的说,“迎赵王后近来,小心着点。”
    栗姬本因躲过一劫心里松下一口气,可是一想张冉来请安又将心悬了起来。
    “赵王后到——”
    随着宦官的高唱,张冉缓步走近大殿,照在她长长裙裾拖摆上的熹微晨光随着她步入大殿而消失不见。
    汉宫,仿佛就是这样一个永远黑暗与凄冷的地方。
    ☆、第48章 大殿明志
    张冉今日盛装打扮,镶嵌着红宝石花蕊的攒花冠发梳垂坠着黄金流苏,随着她的步调轻轻摇曳,闪动的光点如同汉宫琉璃顶流泻的晨光,绮丽的桃红色裙摆被两名宫女托起。她没有让任何人搀扶,即使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也保持着贵族一贯的优雅。
    这样的张冉走进长寿殿的时候就像一抹亮色的火焰点燃了肃穆阴森沉的大殿。
    “不必行礼了。”窦太后轻轻眯起眼睛,仿佛被她的鲜活和青春刺痛了久疾的双目。
    她在这所光线晦暗的大殿里已经住了太久太久,连同她的灵魂都浸染了这座大殿的幽暗与严肃,对这种艳目的色调本能的移开了视线。
    张冉走到大殿正中栗姬母子的旁边站定,因为窦太后的行免,张冉没有行大礼,只是微微低头躬身行了一个简单的屈膝礼。
    “昨晚,下了很大的雨,哀家记得长乐宫里的路好多年没翻修了,太滑,你怎么还过来了。”窦太后的声音平和,其中带着关怀和威严。
    “我今日,是来见赵王。”张冉没有用敬语,她的目光轻飘飘在刘荣身上略过,又望向主位上的窦太后,“也是来与祖母皇太后拜别。”
    刘荣见张冉进来本就有些差异,又听她在祖母皇太后面前直白的说来寻自己,长辈面前礼数不周态度也不够温顺恭谨,连日来诸事不顺的抑郁和不满在这一刻都从心底涌出,对张冉的厌烦情绪不禁更胜,蹙眉斜觑着张冉,语气强硬的小声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不要在这里丢人!”
    张冉眼帘微垂轻蔑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荣,继续对窦太后道:“我走之前,想向祖母皇太后和各位娘娘澄清一件事。”
    “什么事?”发生了这么多事,以窦太后的敏锐和城府怎么会看不出张冉的来意非同一般。她并没有追问,只是顺着张冉的话问下去,语调缓慢却又带着探究的兴味。
    张冉没有直接回答窦太后的问话,她只是环顾殿内来给窦太后请安的诸位嫔妃夫人们,唇带微笑用清亮的声音道:“我第一次来汉宫的时候,就学到了很多东西,在这方面众位贵人功不可没,是你们让我懂得什么叫人心险恶,人言可畏。”
    在坐的女眷起先听说自己“功不可没”都或多或少的露出一些客气的笑容,但是听到后面那些话又难免露出差异、不满、尴尬、轻蔑等等各种表情。
    张冉笑了,红唇贝齿,美艳动人。并非只有她的容貌,她今天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闪着令人赏心悦目的光华,美得惊颤人心,仿佛待开的花朵释放了全部的力量只为今日的盛放。
    “各位贵人看到我站在这里心中在想什么张冉最清楚不过。你们一定在想,这个女人怎么还有脸站在皇太后的面前,怎么还敢大言不惭的指责你们。”张冉慢慢走向大殿一旁的坐席看着那些美丽的脸因为她的话变换着各种神情就开心地笑了,“昨日大概整个皇宫都在议论我与赵王和梁王殿下的事情,若是我今日不站在这里说句话,可能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件事都会成为各位贵人茶余饭后最有兴致的谈资。”
    “赵王后,你在皇太后的面前说的这是什么话!”栗姬的脸色发青,愤怒的抬起头瞪向张冉,眉眼间都是气愤和厌恶。
    “祖母皇太后,请容许我把话说完吧。”张冉回过头去,依旧带着微笑看向窦太后,与其说是一种请求,不如说是对窦太后唯一一人的尊重。
    窦太后微微点头,默许了她的话。
    “母亲,请不要阻止我把话说完,因为这些话我要不说就太对不起我的孩子了。”张冉收起笑容低头看着栗姬,“你是赵王的母亲,我是他的妻子,我也是为了他。”
    “你……”栗姬想说什么,可是看到张冉非比寻常的坚定眼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张冉说完又仰起头,带着一个出身列侯世家的贵女应有的骄傲道:“我刚才说到第一次来汉宫的时候,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太单纯太胆小,没能够站出来澄清很多事,我才会成为众位贵人口中‘不知廉耻’的女人。”
    “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把整件事都说清楚,免得让赵王殿下惴惴不安。”张冉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声音带着些沧桑的味道说:“我张冉,出生在梁国雎阳侯张羽的府邸,那个时候我的父亲还是一个梁国的将军。”
    她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起往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我七岁那一年,吴楚之乱爆发了,战争的起初,强大的大汉皇庭和神圣的天子并没能守护它的疆土和臣民,叛军一路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梁国境内,梁王殿下身为天子的弟弟身披甲胄亲自上阵。”
    “你这是污蔑天子,太后,她……”栗姬怕张冉的这一席话冲撞天子,再将祸事引到刘荣身上,又急又气,不想让张冉继续说下去,却被窦太后空洞的眼神止住了话头。
    张冉没有搭理栗姬,继续道:“我记得很清楚,一年后,那时梁王殿下正在跟叛军交战,周亚夫将军带领的汉军援军未至,而我父亲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必须要跟吴楚联军抗衡,抵挡住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唯有这样才能使梁王殿下不至腹背受敌。那时候我们都知道,若是梁国陷落,长安就失去了最有利的保障。”
    “你父亲为了大汉付出了很多,他是大汉的功臣。”窦太后说。
    张冉凄然一笑,没有纠结于这个话题,只是把话继续下去:“我父亲力战七个日夜,他最后还是没能守住城池,但他战死前听闻周亚夫和梁王殿下已经合军,这才终于放心。他对我母亲说,天子和梁王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说罢他出城迎敌战死城前。可是我母亲并没能等到周亚夫的告捷营救,就在吴楚敌军汹涌入城的时候她拒不受辱,用我父亲生前其中一把佩剑自刎了。”
    她叹了口气,“可是我呢,可是有没有人关心过我呢?!呵呵,直到梁王殿下收复城池,十天的时间,十天的时间我等到了他,鲜衣华服的梁王殿下走进地牢,他把我抱出去,就像抱着他的女儿,他说天子会永远永远庇护我,他会保护我平平安安的长大,一切战乱和苦难都会过去。”
    一个女孩身陷敌城,作为将军的遗孤烽烟战火过后在地牢里度过十个昼夜,这种感觉在座的人没有一个真正体会过,但每一个人又都能够想象那种不寒而栗的经历。大殿沉默了,在这之前没有人了解张冉的过去。
    刘荣低着头,紧紧的抿着下唇,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他是知道这些的,所以在赵国他对张冉才会更多了一份礼敬和爱重,可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过去,刘荣心中还是有些承受不了。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气愤,此刻他的双颊涨红,正尽力隐忍。
    到了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发现了张冉言行举止的异常,但窦太后却没有任何动作,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和,说到梁王时唇边带着淡淡的笑:“你是功臣之后,天子理应善待。这些事是梁王应该做的,他是你的义父,如今,也是你的王叔。”
    “是,他是我的义父和王叔,同时也是我的老师和知己。”张冉没有回避,抬起眼睛勇敢的承认,“并且在我的整个年少时代,他都是我最深爱的幻想。我幻想有一天可以嫁给他,我觉得我喜欢他,可是却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他知道,可是他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张冉,不要说了!”刘荣忽然挺起身子大喊,他未等窦太后应允就站了起来,忍无可忍的气愤道,“你将我置于何地!”
    面对刘荣,张冉努力维持的平静表情终于出现了的挣扎的涟漪,但是她很快调整好情绪道:“年少的时候,谁没有过暗生的情愫,但是在我嫁给你之前我并不懂得这不是爱情。”
    刘荣怔怔的看着张冉,一时无言以对。
    张冉再次环顾殿上的众人,笑道:“我知道你们怎么说我,说我跟梁王殿下有私情,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告诉你们,绝无此事!义父待我……只当是有功的故臣之女,就像他说的,保护我是天子赋予他的责任,而我与他确没有半点越礼之处。”
    她说完将目光收回定格在刘荣神情复杂的年轻面孔上:“我至始至终,都把唯一的爱情给了你。”
    刘荣看着而她,眼中闪过惊讶和矛盾,他下意识的避开了张冉的目光。
    张冉望着刘荣逃避的神情低低笑了,笑声中有深深的绝望,她抬起胳膊直指刘荣,一边笑一边向后退道:“刘荣,我爱错了你!……可是,可是……爱错,是错,即使错了也是爱……”
    刘荣不愿正视张冉,他艰难的转过身,逃避了她的指责:“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好吗,别说了,我们……我们回去说,请你别说了。”
    刘荣语无伦次的念叨着,他想解释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众目睽睽之下,他真的怕了,他多希望自己今天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这大殿上,那样也就不必面对张冉和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我曾经为你,有过一个孩子,可是他死了。昨日我才知道,原来你并不在意,呵,是啊,你不相信我又怎么会在意我的孩子,以前是这样,以后也只是这样。你不相信我……”
    张冉长叹一口气,目光凛然的望向众人,“我知道,你们也不相信我说的话,没关系,我已无法证明那些过去的日日夜夜,但是……”
    她凄然的转过身,与刘荣相背而立,闭上眼睛沉沉的深吸一口气:“我以前总是觉得我的母亲太傻,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多么正确,因为她知道,话语和目光的凌迟远比死可怕得多。我是她的女儿,我应该用她的方式……证明我的清白!”
    张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奋力撞向了不远处朱红廊柱柱墩的尖角,她的举动太快太突然,以至于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她就已经鲜血四溅,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啊——”离的最近的一位美人当场见证了张冉的举动,鲜血贱了她一身,她不受控制的失声尖叫,连同周围几个胆子小的妃嫔都吓得花容失色,爬倒在地。
    窦太后原本微弓的身体在听到尖叫后直了起来,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她闭眼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然后对身边面不改色的尚菊道:“传御医,把所有的御医都传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刘荣已经呆住了,他转身看到张冉倒地的那一瞬间就再也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他的眼前始终是那一袭明丽的桃红色,就像她的人,不若大红色炽烈,却有着同样的耀眼和决绝。
    全都是她,心里眼里,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是他们共处的无数个日子中那美丽颜色带给他的温柔和快乐,温暖与慰藉。
    然而,它们都消失了。
    随着栗姬的呼唤刘荣才有了反应,可他却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他只能看到宫女和宦官,抬起被御医包围的她,向着大殿出口的亮光疾步走去。
    “阿冉——”刘荣忽然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声音中夹杂震惊和急切,绝望与悔悟。他拼尽全身力气朝他们的方向跑去,拼命的想要拉住她已经垂下的手。
    “荣儿,荣儿,荣儿你怎么了,别过去御医在会诊,说不定孩子还有救,你别过去,荣儿……”
    刘荣听到母亲栗姬的尖叫声,然后是很多人从各个方向拉住他,抱住他,阻止他。他们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们要把她带走了,要把他和她分开了……
    陈娇与刚回宫的刘彻到长寿殿给窦太后请安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们站在门口听到张冉那一声:“我爱错了你!可是……爱错,是错,即使错了也是爱……”
    他们震惊的看到张冉鲜活的生命终结在幽暗的大殿里,看到蜂拥而上的侍从,手忙脚乱的御医,还有竭嘶底里大喊,撕心裂肺哭泣的刘荣。
    陈娇和刘彻并排站着,心情复杂的看着张冉被抬出了大殿。陈娇看到她的脸,沾着鲜血的苍白的脸,依然美丽。
    陈娇忽然感到心口压抑,有点痛,她想如果哪天她没有听刘非的话,或许张冉的悲剧可以避免。
    ☆、第49章 暗下心机
    “阿娇,别看。”陈娇望向张冉苍白妖异脸孔的双眼忽然被一双温凉的手捂住,少年刘彻的声音从她的耳后传来,“不要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