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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节
    郗归又做梦了。
    梦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带着几分不真实。
    她仿佛站在一座从未见过的孤岛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左右彷徨,不知所措。
    踌躇之际,她看到郗岑驾驶着一座大船经过。
    郗归大声呼喊,想让兄长带上自己,可郗岑却始终没有回头。
    不知怎的,郗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恐惧,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去,前面有危险,阿兄不要去,和我一起停在岛上啊!”
    郗岑终于回头。
    他对着郗归笑,带着几分郗嘉宾独有的不羁与张扬:“男儿宁当格斗死,岂能碌碌无为地停在一座无名小岛之上?”
    “不!”郗归大喊着从梦中惊醒,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南烛轻抚着她的背部,柔声安慰道:“女郎不怕,只是做梦罢了,没事的,没事的,啊?”
    郗归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去找阿兄来,快去找阿兄来!我有话跟他说,有危险,前面有危险!我们不能再待在荆州了,回建康,我们回建康,离大司马远远的!快去啊!你怎么还不去?!”
    “女郎。”南烛实在不忍心,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郗归,“女郎,我们不在荆州啊!”
    “不在荆州,那我是在哪里?”
    郗归推开南烛,在昏暗的烛火下环顾周遭的摆设:“哦,原来是在在京口啊。”
    “京口?”她猛地回身,抓住南烛,“阿兄他——郗岑,他是不是?”
    为了避免南烛误以为她问的是郗途,郗归特意说出了郗岑的名字。
    南烛不忍地开口:“郎君他,已经不在了啊!”
    郗归彻底从那个令她恍惚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公无渡河?呵呵,公无渡河。”郗归喃喃说了几声,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阿兄,公无渡河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凄惨,两行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南烛想要上前安慰,却被她一把挥开。
    南烛正要再劝,却听郗归厉声喝道:“出去!”
    郗归从来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她对下人一贯和颜悦色,此时却是难得的冷厉。
    南烛不敢再说话,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安神香,然后便退了出去。
    郗归穿着单薄的中衣,伶仃地坐在床边,对着床前的烛火,形影相吊,茕茕无依。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泪水自颊边跌落:“阿兄,公无渡河啊!”
    据说汉代有位叫作子高的朝鲜津卒。
    一日,子高晨起撑船,看到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想要徒步涉乱流而渡。
    狂夫之妻紧追其后,想要阻止其夫,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那狂夫最终被卷入滔滔的河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妻援箜篌而鼓,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悽怆。
    一曲终了,那女子也投河而死。
    其辞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郗归紧紧握着被泪水浸湿的绢帕,哽咽着说道:“请公无渡河,河广风威厉。”
    她高高抬起了下巴,可泪水竟然还是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于是她不再拭泪,而是颓唐地后靠,倒在了床上。
    她想到了郗岑曾经说过的话。
    “阿回,我高平郗氏,自永嘉乱后,便举全族之力抗胡。为此,数十子弟,皆葬身江北,不得生还。我家的墓园里,比比皆是招魂而葬的衣冠冢。祖父临终时,嘱咐家人积薪焚燎,行火葬之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骨灰能归葬高平。我是祖父一手带大的,打记事起,就盼着北伐胡虏,收复二京。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郗归就这么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的素色床帐。
    几个月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地认识到,她恨郗岑。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把郗岑当成一切。
    可郗岑却说,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郗归不是不理解,但也不能不委屈。
    她不得不接受,在郗岑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北伐。
    这目标高过郗归,高过郗声,也高过郗岑自己的生命。
    就像伯父气急之时骂出的那句“小子死恨晚矣”一样,除了思念以外,郗归也在深深地恨着郗岑——恨他一心北伐,恨他与桓阳结党,恨他抛下亲人、早赴黄泉。
    郗归想,我怕是病了。
    第28章 恨他
    “郗嘉宾,可真有你的,算无遗策是吧?”郗归哽咽着骂了一句。
    她前些日子才知道,郗岑病重之时,交给了门生一箱书信。
    他那时说:“我本想烧掉这些东西,但家父年老,我死后,他恐怕会悲痛致病。我走之后,若我父大损眠食,你便将这箱东西给他。若他身体还好,你便烧了这个箱子吧。”
    郗岑葬礼结束后,郗声果然哀悼成疾。
    门生按照郗岑的意思,将箱子给了郗声。
    没想到那箱子里放的,竟然全是郗岑从前与桓阳密谋废立的证据。
    当年桓阳宣称圣人阳痿、不能生育,后宫三子皆非圣人所出,逼迫太后下诏废帝,立了会稽王为新帝。
    明眼人都知道,废帝的逊位与会稽王的践祚,虽然是桓阳主导,却与郗岑脱不了干系。
    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测,那些人拿不出证据,只能暗骂几句。
    然而,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桓阳所行废立之事,郗岑实为谋主。
    郗声见了这箱中的内容,既惊且惧地烧了信,连连骂了好些句“你怎么不早死”“险些害了全家老小”,从此再也不在人前落泪。
    可是,高平郗氏如今人丁稀少,有几个能被牵累的“老小”呢?
    郗声纵使为郗岑的大胆妄为感到生气,难道就真的能够不思念他、不为他的逝世而感到悲恸吗?
    不可能的。
    人的感情不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容易谋算。
    要不然,郗归也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她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能与郗声共抒哀情的人之一,更是其中唯一的一个郗岑血亲。
    也正因此,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郗声是以怎样哀悼、思念而气恨的心情,一字一字地,怀念郗岑。
    这个夜晚,郗归因为一场梦境,再次想起郗岑对北伐的坚定和执着,不由也升起了一些怨念——他为什么不可以缓一缓,为什么如此地不顾念亲人,非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可她也知道,如果郗岑迟疑了,退缩了,放弃了,那他就不再是郗岑了。
    他就是要绚烂地生,绚烂地死,夸父逐日般地,追向他的太阳。
    如果不能实现理想,那就燃烧自己,死在追逐的路上。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做到了。
    郗岑病逝后,即便朝野上下都将他视为逆臣,即便连他的堂弟都不理解他,即便琅琊王氏是那么快地要和他撇清关系,可是却有那么多的茂才秀士自发悼念他,世家与寒门之中,有四十余人争相为他撰写诔文。
    他是如此地被人推重,可是,他死了啊!
    他曾对郗归说过,如果能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他宁愿早死。
    可是,他还来不及实现夙愿,就郁郁而终,死在了江左。
    终此一生,郗岑都没有踏进他心心念念的长安和洛阳一步,更不必说封狼居胥。
    他像霍去病一样践行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信条,像霍去病一样英年早逝,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可是,他却没有霍去病那样燕支落汉的功绩。
    当年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越焉支山千余里,大败匈奴。
    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大伤元气,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1
    那是大汉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的诗人,毫不吝啬地赞美这个少年将军的胜利——
    “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燕支落汉家,妇女无华色。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2
    “候骑出纷纷,元戎霍冠军。汉鞞秋聒地,羌火昼烧云。万里戈城合,三边羽檄分。乌孙驱未尽,肯顾辽阳勋。”3
    然而,这不是属于郗岑的故事,他不是将军,是个“逆臣”。
    这个“逆臣”,终此一生,都没有等到尽驱胡虏的一天。
    想到这里,郗归握紧了拳头。
    她纵使埋怨郗岑的无情,却更恨那些阻拦他的人。
    她平等地恨着建康内外,郗岑的每一个敌人,包括王平之,也包括谢瑾。
    第29章 徐州
    第二天,郗归红肿着一双眼睛,打开江左的舆图,找到了徐州的位置。
    中朝所设的徐州,治所在淮北彭城。
    永嘉乱后,淮北失陷,晋室南迁,自然也就失去了从前的徐州。
    元帝即位后,在江左侨置了不少北方州郡,徐州的位置在大江以北、淮水之南。其治所,便是郗照后来费尽半生心力营建的京口,也就是北府。
    因为地处淮南的缘故,江左侨置的徐州也被称作南徐。有时候,人们也会用南徐来指称它的治所京口。
    “忆昔扁舟醉石头,别来几梦南徐客。”
    昔年郗照营建京口,披荆斩棘,驱虎逐豹,可谓是历尽了千辛万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