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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4节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谢瑾不相信。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点过去的碎片,脑中却满是郗归从前的笑声。
    在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他终于意识到,他原本就爱她的不同。
    重重的时光像浓浓的迷雾,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知道彼此依旧相爱、相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就像两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在短暂的纠缠后,朝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尽力地生长出去。
    越是努力,便越遥远。
    郗归不是郗岑,她比郗岑更甚。
    谢瑾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比桓氏、比北秦,更有可能成为江左政权的掘墓之人。
    “阿回,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不是我要毁了它。”郗归怜悯地摇了摇头,“是它自取灭亡。”
    一个苟且地偷来数十年生机的王朝,终究会尽失那不属于它的气数。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衣冠南渡,新亭对泣,士人们还怀着光复河山的念头,江左尚且能为这想望提供一块绝佳的土壤。
    可世家却在这土壤中牢牢扎根。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取不足以奉有余。1
    世家的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养分,而司马氏为了权力,心甘情愿地许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诺。
    江左从此便无可挽回地败坏了。
    王丞相又如何?郗司空又如何?
    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面对江左这个畸形的怪胎,都只能让它苟延残喘地稍稍续命,而不能根治其与生俱来的顽疾。
    郗归垂眼说道:“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2江左是自己腐烂掉的。一颗果子,当它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再阻拦这个进程。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它败坏的帮凶。”
    “可至少它现在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瑾痛苦地说道,“胡马临江,势不可挡。阿回,在大局跟前,这颗果子难道没有在发挥作用吗?毁掉它,便会比如今更好吗?”
    郗归并未直接反驳:“一栋腐朽的楼阁,固然可以短暂地为行人遮蔽风雨,但终究还会訇然崩塌。到了那个时候,焉知不会砸死更多的人?”
    “外忧内患,二者孰轻孰重?”谢瑾追问道。
    郗归却笑了:“你看,你也会说,外忧内患,孰重孰轻。所以大敌当前,我予桓氏刀枪,桓氏为我市马,又有何不可?”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谢瑾的胸膛:“玉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谢瑾却没有笑,他握住郗归的手,郑重地说道:“阿回,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还不到时候。”
    “当然。”郗归也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嘲讽,“腐朽的楼阁也可物尽其用,我不会急着推倒它。”
    “当然,你也尽可以捍卫它。”郗归漠然补充道。
    “我们不是敌人。”谢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谈到了这样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地步。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郗归重新坐在榻上,“我们一样地追寻正确,一样地渴望安定,当然不是敌人。”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与阿兄尚且算不得敌人,我们又如何会是敌人呢?”
    谢瑾原本还因郗归的言语而感到安心——哪怕是粉饰,哪怕是哄骗。
    可随即便被郗归的后一句话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郗岑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与郗归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性命,纵使那并非出自他与郗岑的本意。
    他说:“我们岂止并非私敌?阿回,我们是爱人。”
    “呵,爱人?”郗归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爱又能够有什么特权呢?”她厉声问道,眼中渗出了眼泪,“作为挚友,你与阿兄之间,难道没有朋友之爱吗?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阿兄对我,难道没有兄妹之爱吗?可他却这样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谢瑾看到郗归眼中的痛色,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湿的眼泪,后悔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阿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你看,直到此刻,你也只说不该提起,而不会说不该与我阿兄相争。”
    “我——”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谢瑾将她抱在怀中:“无需多言。玉郎,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然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爱人、谁的朋友。我们出身在这样的家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力利益相距不远,谁都不必为了生计忧心,是以都比寻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
    谢瑾听到她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大同世界,有一幅宏伟蓝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们都想完成自我实现。”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时间绝不白白证明。在流淌的岁月中,我们要自己尝试,自己斗争,甚至彼此刀戈相向。”
    “我绝不会,阿回,我绝不会。”谢瑾紧紧抱住郗归,丝毫不肯放松。
    “不要做出这样的承诺。”郗归睁开眼帘,“因为我不能承诺。”
    “你听过玉碗被烧裂的声音吗?”谢瑾很想这么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心好似一只单薄的玉碗,在熊熊的烈火中,一点点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好像理应如此。
    甚至还觉得,痛也好过无知无觉。
    他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爱了七年,这爱使得他此时此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但我可以承诺。”
    “不,你不可以。”郗归离开了谢瑾的怀抱,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这样的承诺,会显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坚持,你们所谓挚友的情谊,是那样地不堪一击。”
    爱情有多么伟大呢?
    郗归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爱情可以高过原则。
    “能够引起人类持久的惊奇与敬畏的,应该是星空,是道德,是真理,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爱情。”郗归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我从来不觉得爱是浅薄。”谢瑾坚定地反驳。
    第79章 臣服
    “从前你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贫乏之神趁着丰盈之神醉酒, 与之共眠,诞下了爱神。1那时你告诉我,爱是贫乏向往丰盈。”
    谢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曾在今晚毫无抗拒地向着郗归臣服。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让我开始愿意思考不一样的可能。阿回, 这是嘉宾没有带给过我的。”
    他郑重地看向郗归:“从前我觉得你与嘉宾相似, 觉得你们都是与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我与嘉宾, 甚至还有桓阳,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过此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士人,有着不同却相似的抱负,在一方天地里挣扎来挣扎去。可你却不同, 阿回, 你与我们都不同。”
    谢瑾由衷地庆幸, 庆幸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 他所喜的, 不仅仅是与郗归结为夫妇。
    与真正的爱情相比, 无论是世俗的名分,还是□□的欢愉,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庆幸的,是他终于比从前更为清晰地触到了郗归的可贵灵魂。
    和情欲的爱潮相比,灵魂的交锋更加令他感到心颤。
    对他而言, 今夜的郗归, 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后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确定那是否正确, 甚至并不认同,但那已足够令他心折。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触动折腰,除非那个人对自己真正的灵魂毫无知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郗归的额头,他的皮肤呼吸着郗归的皮肤,可他还是觉得能够且应该更近一步,他们的心应该离得更近。
    谢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动命运的齿轮,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正和郗归站在沙盘的两侧,他们即将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开始,便可以想到那会有多么地酣畅淋漓。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还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地喜欢和如今的郗归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游刃有余。
    可与七年后的郗归在一起时,他们却总是在争论。
    然而他却沉溺于这种相处的状态。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论辩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轻松得多。
    与郗归辩论的,是那个全不设防的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