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很大,却不透风,不像宫女住的地方,四处透风,雨漏屋檐,没有庇护。
“皇祖母。”
他从半高的门栏中跨进,往里面大殿走去,殿里飘来阵阵佛香,与这慈宁殿极为相配,慈祥安宁。
他小小的人走了许久,才到内殿,便看见太后怀里还抱着一个幼童,他们模样也相像,幼童生得唇红齿白,手上抓着串极大的佛珠,祖孙和乐。
他进去之后停顿了一步,站在不远处立着,极有礼数规矩,并不像坐在太后怀里的那个幼童一般肆无忌惮吃着糕点,也不在意那身上的糕点掉落下来,脏了太后的衣裙。
太后看着远处过来的他,笑了起来,“簿辞来啦,今日经书可抄完了?”
他颇为认真,声音稚嫩,“回皇祖母,孙儿抄完了。”
太后怀里的幼童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看向远处挂着的鹦鹉,“皇祖母,我要鹦鹉!”
太后抱着幼童轻声哄,显然极为看重他,“好孩子,要什么鹦鹉,你是太子,莫要玩物丧志。”她说着,微微低下头,伸手指向屏风旁站着的幼童,满目慈祥在孙儿耳旁轻声叮嘱,“这是祖母给你找的狗,不会如波斯进贡的狗一般容易咬人,给点好处就能死心塌地,你要养狗就养这个罢,往后有什么危险的事便让他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太后看来的眼神那么冰冷,如同看物件一般。
他眼里的光慢慢落下,渐渐没了表情。
他确实听不到他们那处低声细语,可他自幼耳聪目明,即便没有学过唇语,也能读懂其中一二意思。
但只是一二意思,就已经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这般年纪满目希冀,看得太清楚倒宁愿是听见的,至少她老人家说话应当是温声细语的。
不像他这般看到,没有一丝温暖,张牙舞爪的残忍。
他慢慢长大,才知道宫女的出现,就是他这位皇祖母一手操办,为的就是帝后离心。
太后那一步棋走得好,导致皇帝和皇后如今心中都还隔着石子,却不是因为宫女,而是因为权力,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止干政,还假做手脚欺瞒皇帝,借机杀人。
他在皇宫之中看见的所有人都足以用冰冷两个字形容,不仅是外表,连骨子里都是麻木不仁。
他也学了个十成十,他学会了怎么装得听话顺从,怎么虚伪凉薄,怎么保住性命,他也没有资格言谈骨气。
皇兄要他众人面前学狗叫,要他学狗爬,他便叫,他便爬。
皇兄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他可以卑躬屈膝,可以百依百顺,因为他知道,太子不可能永远是太子。
宫中的人踩低拜高,看他的眼神总归不屑,也有与他称好,转头却辱骂他最甚的。
也总有一两个会可怜他,其中一个便是酆惕。
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活在阳光下,所到之处皆有光照,似乎天生就不在意凡尘几何。
与他不同,他自幼便活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他的和善全是假的,他从不温和。
是故,他从来不会与正人君子结交,因为君子温和坦荡,光明磊落,他是不可能了,他没这个机会做君子……
勾心斗角,虚伪利用,他自幼与这些为伍,早已不可能光明磊落了去。
他时常觉得有趣,祖母父皇,他们这样聪明,这样冷血,这样看一眼别人就能知道别人心中的算盘,却总不知道身边的孩子在想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他们看不出,是因为他将他们的虚伪冷漠,阴谋诡计学了十成十,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早就陷入泥潭。
有这样的先生,又有什么好弟子?
所以,他最不屑的就是先生,教得这般肮脏。
这皇宫到处都脏,最脏的是人心。
后来他见到了一个人,他才知道原来先生是不一样的。
他第一次见到人可以不虚伪,可以随心而为,她不在意阴谋阳谋,也不觉得人心可怕。
她说,世间之事总归脱离不了执念二字。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欲临。’都是执念,既是执念又何分高低?
是以她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亦是如此,可每次她都冒着杀头的风险挡在他面前。
她说她是顺着天命救他,不必记挂于心,她觉得所有事都是天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要救他亦是天命。
他记得那年禁足下了大雪,她提着一盏灯,在天还未亮时敲了敲他的门。
她站在门外,斗篷和乌黑的发上皆沾了雪,呼出的气都染了白霜。
她发间带雪站在檐下,颇有风骨,举着手里的灯,“簿辞,下雪了,可要出来赏雪?”
从来没有人欢欢喜喜叫他赏雪,他也从来不在意外头的天是下雪还是落雨。
因为对他来说,下不下雪无关紧要。
他不喜欢雪,但也无所谓赏不赏雪,他不喜欢的事情多着,还不是要一一去行。
他生来,就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候。
他接过她手中的灯,“先生怎么回来了,皇兄那处热闹散了?”
“这戏看了几回,也总归是那样。”她眉眼带笑,显然不将太子府放在心上,“我瞧着下了雪,便早早赶回来,免得你一人观雪,太过无趣。”
她与他一道往外走,雪下得很大,片片飘落而下,入目一片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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