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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郑清昱照旧是每天到原乐楼最早的职工,她把汉堡分给熟悉的保安大爷,之后到打卡机考勤,徒步到三楼。
    保洁还在拖地,郑清昱自己把办公桌收拾一遍,昨晚没来得及。给花浇完水,时间就差不多了,原乐楼开始热闹,外面闪过一阵阵匆忙步伐。
    今天的学术会是中午两点开始,早上有早上的工作,郑清昱发现还有几个同学的执医红本没来领,两个月前通知的,她对好名单,在通知群里下最后通牒。
    两人一间办公室,分管另一个年级的老师瞟了眼,没好气抱怨:“还没领完?我就不信这帮学生天天在临床这么忙,医院到这里才几步路?要我说,就是咱们太好说话了,以为留在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丢不了,下回就给他丢一次试试,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都不着急,咱们替他们操心什么?”
    郑清昱没搭话,提起另一件事,“最后一天学术会你那边安排了几个学生?”
    “原来是只抽了八十个,随机哦,就这样还老有人私信我说他上回已经被抽过了,这回怎么又有他,提醒我不信可以看记录。不是,咱们在他们眼里这么闲吗,一天天自己坐得屁股都出汗,还得替他们擦屁股,我火大啊,直接让他们全部都去了。”
    郑清昱皱了皱眉,把通知发出去,“怪不得昨天又有学生投诉。”
    “投诉呗,一天天闲的,年度考核考这么差,我在领导面前还没脸呢。”
    郑清昱没再出声,开始联系调度处方权培训的事,等到九点,把今年度第二次处方权培训的通知和报名表发出去。
    中途有学生过来领红本,郑清昱刚好上完洗手间回来,看到她在门口敲了两次门并表明来意。
    里面都没有回应,郑清昱有些疑惑,记得同事是在里面的,正要上前,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极其不耐烦的声音:“要拿什么自己进来啊!”
    女同学脸一下红透,低着头快速走进去,面对一堆材料,不敢随意下手,郑清昱在她身后提醒,“资格证在窗边的桌子,记得把审核表一起带走,左手边名单找到自己,签字确认。”
    对方投来个感激目光,暗自松口气,很快就把东西找全,郑清昱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说:“下回自己的重要材料,通知了就及时来取,这边东西多又杂,人来人往的,容易遗失,要补办很麻烦。”
    女同学应了声,犹豫一会儿,小声解释:“老师,我前段时间生病请假了,不好意思,我也找不到人帮我代取,给您添麻烦了。”
    前桌的男老师耳朵一竖,重重拍了拍手里资料,“哟呵”一声,“请了两个月病假?走流程了吗?现在销假了吗?”
    “不是不是,我只请了一个月的假,因为我这半年是在分院轮转,离这边有点远,我又独立值班了,所以之前一直没找到时间过来取。”
    她这么说,郑清昱就想起来了,八月的时候有个小姑娘从icu值完最后一次班,第二天出科在路上骑电车突发头晕,要过人行横道的时候被一辆在机动车道飙速行驶的外卖车撞到,两个脚趾头差点就没了。
    “那你不会找人代取?光顾着值班也不行,这人际关系得打好呀。”男老师扭头看她一眼,好似语重心长。
    “身体现在还好吗?”郑清昱这么一问,女同学有些不可置信,两只眼瞬间鼓出泪来,一时哽咽,低头拼命克制,“基本痊愈了,谢谢老师关心。”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探出个人,叫了声“昱姐”就径自走进来了,警惕看了眼那个女学生。
    “什么事?”郑清昱问完,见对方冲女同学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立即说:“老师这是我请假条,不过我不太懂销假是什么流程。”
    郑清昱心下了然,把单子接过来,“假条留这里存档就行,”之后又提醒她:“记得签字。”
    “噢噢噢,好……”小姑娘手忙脚乱转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但又着急,所以看起来有些滑稽。
    再三说谢谢后,女同学离开了,后面进来的那个女老师也是教学部分管研究生规培工作的,她拉张凳子坐到郑清昱旁边,划了两下手机屏幕递过去。
    “你说我这样写行不行?行我就发出去了。”
    男老师立马放下手里工作兴致勃勃转过来,一颗凑热闹的心,“你真要给那帮学生道歉啊?”
    “不然呢?”李欣琴翻个白眼,苦闷死了,反正办公室也就他们三人,口无遮拦开始抱怨:“这回事情是真闹大了,院领导找我谈话,让我这么做的,你以为我想啊。”
    男老师露出个轻蔑表情,不解道:“你这样发,他们那群人肯定也是在背后议论你是装的,照样骂你,何必呢。”
    “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上头的意思吗,把舆论压下来是关键,不然你知道他们还会怎样在网上乱说?”
    他们说话期间,郑清昱已经把李欣琴的“致歉稿”看完了,手机还回去,“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你挑个时间发吧,不要大半夜就行。”
    李欣琴“哈”一声,“不是说大半夜才是人情感最丰富的时候吗?”
    平时有什么重要通知,李欣琴都是晚上十一点之后甚至凌晨在通知群里发布,更让广大学生不满的是很多次她漏发通知,比如一些考核名单和场地,都是从轮转科室的教秘那里蹭来的,甚至考完试,通知都没从李欣琴那里发出来。
    她进教学部也有些年头了,是学生们的“公敌”,不过因为有后台,被无数次投诉也不在意。这回事情闹大,起因是新一届入学的研究生轮转排班出现问题,出现了新一月入科已经开始,却发现系统上显示的轮转科室有变动,等学生去到新科室报道,教秘却算他们没有按时入科,把问题反馈到教学部,李欣琴却推脱责任,不仅没有和教秘解释清楚,替学生消除不良记录,反而指责学生不及时查看消息更新。
    而且不是个例。
    李欣琴傲慢的态度和不妥的处理方式引起公愤,于是就有人将李欣琴的所作所为挂到网络平台,掀起一阵不小风波。眼看事情闹大,上头一开始也只是疯狂删帖捂嘴,可网上的声音没有消失,而是换了几个ip持续发帖,怕无法收场,损伤医院名声,拖了小半个月,领导发话才让李欣琴在群里道歉安抚人心。
    中午郑清昱也是在办公室过的,厉成锋打来过一通电话,当时她在隔壁,没接到。准备出发去会场时,无意间瞥到那袋角落里的麦当劳,在一堆白花花材料里,尤为显目。
    里面的薯饼,袋子被油浸透了,油条也变得硬邦邦。
    咖啡郑清昱习惯冲自己的。
    最后,一袋子东西连着办公室早上产生的废物,被郑清昱下楼时扔进了垃圾桶。
    *
    今天的学术交流会,国内着名心血管专家,时任台州医科大二附院书记的陈霆民第一个上台介绍分享自己团队的学术成果。
    郑清昱在台侧看,演讲台上的中年男人身材英挺高大,短发没有一丝染白,西装革履,在自己专业领域侃侃而谈,气质儒雅。五十多岁的陈霆民几乎没有衰老的痕迹,往台上一站,风度翩翩,幽默表达晦涩专业术语常引得全场哄笑,使枯燥的会场氛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陈霆民身上,有一些那个男人的影子在,父子俩都是拔尖卓群的精英形象,英俊、挺拔,又不至于死板,一抹松弛随性。
    心血管方面的知识,郑清昱一知半解,毕竟曾经也不是自己专科,一整天她就吃了后半夜那一顿,休息不够,在空气不算流通的会场有心跳胸闷的感觉,耳边不停灌进来动脉、血管、斑块等词,莫名意乱。
    从两点到六点半,四个半小时支撑下来,郑清昱几乎虚脱。散场时,陈霆民路过她身边,关心一句:“小郑,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没事,书记。”教学部这么多人,原本陈霆民也只是分管临床科室,是不认识郑清昱的,今年起陈霆民上任书记,作为唯一没有在大换届下台的领导,他开始负责第二临床医学院的教学工作,郑清昱和他才开始有工作往来交流。
    陈霆民长辈一样叮嘱她平时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没有立马离开,郑清昱领悟,放下手头工作,和他走到角落。
    “排班那件事,处理好了?”
    郑清昱早有准备,从容应对,“李欣琴发了致歉公告,学生情绪是安抚下来了,网络方面舆论也没有再继续发酵。”
    “嗯。”陈霆民面色凝重,放缓语气告诫郑清昱,“教学部三个人,你的工作经验是最丰富的,我知道现在你主要精力在三年级上面,可新生的工作,还是要盯紧一点,现在学生不好掌控,我们就只能管好自己,尽量不要出错给人抓把柄的机会。”
    郑清昱沉默片刻,回答:“我会注意的,书记。”
    善后结束,天已经黑透了,郑清昱大包小包提着设备从医院离开,路过南楼住院部时听到前面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你看李欣琴在他们研一群里发的了吗?”
    “看了,恶心死了,说什么那段时间她在出差,排班是她同事负责的,没安排妥当,太不要脸了吧,这是什么道歉?明摆的甩锅。”
    “谁被她管真是倒血霉,还好咱们这届负责人是郑清昱。不是我说,李欣琴后台到底是谁啊,命这么硬,还真就无法无天了呗。”
    “呵,能干行政的,谁没点后台?不过李欣琴后台是真硬,你信不信,迟早有一天,郑清昱也会被挤下去。”
    郑清昱绕了个路,出门就看到厉成锋那辆梅赛德斯就在路边车位里,稳稳当当停着。
    走近时副驾门从里面推开,厉成锋自己又下车绕过来,接过她手里大包小包给放到后座。
    车里开了点暖气,就这么一点距离,郑清昱手已经有些发僵,今年的秋天太着急。
    “先回原乐楼放东西,然后去吃饭?”
    郑清昱没太大异议,“就几步路。”
    厉成锋启动车,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反正也要开车去吃饭。你哪不舒服吗?是不是又一天没吃东西。”
    “随便附近吃点就行,医院附近不愁吃喝的,不然太晚我怕我妈睡了。”郑清昱听到他的话了,不自然捋了捋头发,还没来得及看自己,脸色有这么差吗?
    电话没人接,厉成锋后来发消息,说他后天要去马来西亚谈一笔生意,走前想去看看蔡蝶。郑清昱答应了,后来两人在微信交谈,约定下班他来接她,两人先去吃顿饭。
    “吃的方面,你就交给我吧。”厉成锋笑笑。
    郑清昱扭头看他一眼,胃空得泛酸,两人的脸都在夜色阴影穿梭,车厢隔绝了华灯初上的喧嚣。
    回办公室把设备锁好,桌上的手机在亮,灭了,电话又打进来,郑清昱站在原地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最后面无表情划了拒听键。
    没开灯的狭窄办公室,站在里面,感官也被重重的油墨味堵住,郑清昱又记起拥堵会场的无形压迫,她一刻不停,耳洞嗡嗡的,忽然克制不住想吐,逃一样带着门走了出去。
    慌忙一串钥匙声响在空荡幽静的走廊游荡不前。
    厉成锋带郑清昱来两人结婚前常去的餐厅,后来餐厅闭店休整,他们来的也少了,现代生活,没有什么不可取代的。
    菜单也做了更新,好几道郑清昱常点的都不见踪影,密密麻麻的字,让人目眩。
    根本来不及,平板撞倒茶杯,各种声音一团乱。
    郑清昱在最后时刻转过身,弯腰吐了,在高档餐厅里,非常丢人。
    厉成锋迅速站起来直接从看愣的服务生身前跨到郑清昱那边,眉头皱得很深,去握她肩头,“清昱。”
    “不好意思,抱歉。”
    把她脸转过来,厉成锋心头一顿,总是沉肃的脸闪过无状慌乱,郑清昱没吐什么,一滩黄水,脸在吊灯下是惨白,她是最在意自己形象的,这个时候,还是用手背遮住半张脸,极力维持微笑不停道歉。
    这顿饭还是没吃成。
    厉成锋又把车开回医院,郑清昱在急诊输液,耗费一小时,不比两人在餐厅吃顿饭节省时间。
    厉成锋买了点粥回来,郑清昱勉强喝两口,气色回来一些了,还是要靠口红。蔡蝶只是摔断腰,眼睛可还精明着。
    “害你和我一起喝粥。”郑清昱有些愧疚。
    厉成锋把垃圾收好,无谓耸肩,“在急诊喝粥,也算不错的体验。”这个时候,他又不像老板了,毫无架子。
    男人起身刹那,郑清昱一晃眼,混沌脑海里想起那个总穿校服,背有点弯,不去网吧打游戏就喜欢在托管班看普法节目的青少年。
    她们那群女生跟着看,听他解说比较有意思。
    厉成锋下意识想去搀她手,两人对上视线,动作不约而同僵了下,刚好医生出来,郑清昱还是坐在原地,和熟人打招呼。
    “你这是怎么了?我刚那边忙,针打完了?”
    “学术会给搞的,这个点好像是外科高峰?”都一个系统的,尤其郑清昱经常在各种会议、活动露面,她或许不认识所有医生,可医生都知道她。
    何况陆桥和她当初是研究生同学,现在在急诊外,听隔壁内科同事说教学部郑清昱被自己老公送来输液,他关心是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她嫁谁了。
    只听说是个大老板,身价不菲,郑清昱读研期间独来独往,除了学习、规培等相关事宜,她很少和人深入交流,大概是她本身形象使然,大家不会觉得她奇怪,反而认为大美女让人有距离感是合理的。
    因为三年一起在多个科室搭档过,加上后来两人都在二附院工作,陆桥和郑清昱就熟悉些,其实真正相处起来,郑清昱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嘛。
    当初郑清昱结婚没办婚礼,十分低调,是有人发现她手上多了枚钻戒,追问,她才默认的。
    一开始还有人造谣她是给有钱人做小。
    “都不容易啊。”陆桥自然而然想和老同学倒苦水,忽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不过没人搭桥,他也不敢贸然开口。
    “陆主任,我研究生同学。”
    “欸,郑主任说笑了。”
    厉成锋其实有点没懂,主任还在干急诊吗?只是余光瞥到郑清昱笑得很开心,饱满苹果肌似乎有点光泽了。
    两人会心一笑,有那么一瞬间,让郑清昱错觉回到了那段无比黑暗难熬的日子,在科室,他们一群医院最底层的劳动力会称呼同伴“某某主任”、“院长”,其实才过了执业医,是名副其实的“住院”医师——住在医院的医师。
    未来还有那么远,那条路根本看不到头。
    “陆医生你好,我是厉成锋。”
    姓对上了,陆桥趁握手偷偷看了好几眼这个娶走“女神”的男人,五官算端正,谈不上正统意义的英俊,成熟沉稳,资本家的气质。主要是配置取胜,一条领带,就够陆桥一年劳费。
    “你不许和我爸妈说。”走之前,郑清昱警告陆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