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凤县。
无数百姓看到了令他们心惊肉跳的一幕,连绵十余里大明军士正在狼狈逃窜,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丝毫不敢停留,甚至于一些人丢盔弃甲,仓皇奔跑。
有沿途百姓问军士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白莲教徒杀过来了,结果被一个军官破口大骂:“我们只是带军士急行前进而已,什么白莲教,什么杀过来,胡说!”
“急行?”
百姓们看着这一群数万军士,不由慌乱起来,这几万大军都被人打败了,那自己还留在这里岂不是找死?
不行,逃命,现在就去逃命!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什么蝗灾、洪灾,而是兵灾!
兵马过处,才真的是寸草不生。
现在这群败军连抢都不来不及抢一把,说明白莲教徒已经很近了,此时不跑,还等什么?
“杀,杀,杀!”
数里之外的山中,传来了喊杀声。
百姓惊惧,四散而逃。
指挥史潘季坐在马背上,回头看着已经被甩在身后的凤县,目光中很是忧虑,自己也不清楚都司那边在搞什么鬼,只下令自己统帅两万军士抵达文县,整训军队,演练登山作战,然后又下令撤退。
撤退就撤退吧,为什么要逢县、府等地急行挺进,还不得停歇半刻,不得与百姓交流。
这支队伍确实看着像是惨败之师,任谁连着跑那么多天,风餐露宿,谁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白莲教杀过来?
据自己所知,王金刚奴正龟缩在摩天岭,只有几百人而已,最多不会破千,就他也敢追大部队?
但军令就是军令,不懂就执行吧。
数日之后,消息便传入山西,可谓是惊天动地:
白莲教大败五万明军,明军丢盔弃甲,于略阳逃向宝鸡,经凤县而不过,白莲教徒尾随追杀,明军复大败……
一时之间,山西震动,都司衙门下令自各地卫所抽调军士,组成三万大军,目标临晋城,同时布政使衙门下达了征调民工的文书,在文书中特意以红字标注了一条:
考虑到移民久别故土,人伦难享,凡移民户不在征调民工之列,若有违背,严惩不贷。
此条文一出,移民困境得以突破,各地出现了主动报备移民之事。
此后不久,大明建文报横空出世,以一种“硬抗”天下舆论的姿态出现。
“卖报,卖报,大明建文报,朝廷秘闻,天下风云,尽在其中,卖报。”
“多少钱一份报?”
“五文钱。”
“给我来一份。”
太原教谕袁通掏出五文钱,买了一份大明建文报,然后看到了首版最醒目的标题:
陕南白莲教作乱,乃虚言耳!
袁通顿时瞪大双眼,这建文报也实在太大胆了吧?竟然公然在报纸上说陕南没有白莲教作乱,还公开辟谣。这怎么可能,要知道陕南白莲教作乱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每一日都有坏消息传来,还有无数的人证。
仔细看这一篇文稿,行文倒是通俗易懂,开篇便说陕南白莲教王金刚奴原本势力就很弱,虽然经过三年发展,但也不过千人规模,不至于破城文县,更不要提打败大明军士,一切消息都是谣言,不可信……
为了增加说服力,文章还从地势、军事力量、人心向背等方面作了对比,最后总结:
所谓的白莲教作乱,只是以讹传讹,都是谎言,不可信。
袁通看到最后,目光落在了署名上,赫然是:山西都指挥史司指挥同知祁连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通无法理解,一方面是满城风云,人心不安,一方面是辟谣报纸,如同一群人说黑,一群人说白,黑白难辨。
翻看其他内容,除了截取了朱允炆的《猫论》部分文稿外,多集中在了移民政策、民间趣味、杂学新学、民间趣味之中。
而在最后一版,还预留了一道运粮数算题,特别标明,回答正确的前三十人,可凭建文报领取十文钱。
看过整个建文报后,袁通彻底折服,能设计出一份集时策、政策、民策、新学、民俗、悬题为一体的报纸,此人定是不凡,自己一定要去见一见。
建文报中,以小字标注了宣传司的地址,当看到宣传司郎中名为胡濙时,袁通不由愣了,不由苦笑道:“原是源洁兄,当日会试时倒看走了眼。”
就在袁通拿着建文报去寻找胡濙时,布政使衙门中的丁景福正在发怒,将建文报拍在桌案上,厉声呵道:“这宣传司是搞什么吃的?建文报怎可如此行文!若陕西白莲教作乱是谣传,那我等征调民工岂不是贻笑四方!来啊,将这胡濙给我抓起来,问问他是何居心!”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反其道而行之
丁景福的愤怒是有缘由的,凭空多了一个宣传司没什么,顶多就当一群人写写文章、发发帖,翻不起什么风浪。
可现在这些家伙,写文章也就罢了,还公然与“朝廷”作对,而且这种文章怎么能公然发出来?
舆论的主动权,应该握在巡抚手中啊。再不济,也需要经过自己这个布政使审核一二,春秋两笔,怎么能张口就说是谣言呢?
布政使在征调民工,筹备粮食,都司在整合军队,准备入陕作战,你一个小小的宣传司,就敢说我们扯谎造谣?
丁景福咬牙切齿,虽然陕西都司不给力吧,但无意中帮助了自己一把,受战事波及、民工征调等消息影响,各地移民登记人丁越来越多,若保持如此态势,秋日之后移民五十万未必完不成。
自己还暗暗祈祷王金刚奴可以多活几日,希望陕南的消息越多越好,可现在竟然出了个建文报,公然说战事为虚,万一被人信了,一摊手,天下太平,老子不走了,这剩下的移民工作该怎么做!
必须要处置这个胡濙!
丁景福发了话,衙役自然是不敢怠慢,十几个人直接冲入宣传司,二话不说,就把为首的胡濙、周述、周孟简三人给抓到了布政使衙门。
“这份报是谁主笔?站出来!”
胡濙打了个哈欠,昨晚忙了许久,眼盯着刷印了五百份报纸,天一亮又分发给卖报小郎君们,坐立不安地等消息,直至抢购一空,这才松了一口气。
建文报的首秀没有扑在泥坑里,而是真正引起了士绅与商人的重视,当然还有一些士民,不过他们文化有限,只能带耳朵来“看”报。
不到一个时辰,五百份报纸发售一空,这个结果是值得欣慰的。
胡濙立刻命人加印,天黑之前能出多少是多少,这还没整理几份报纸,就被官差给抓到了府衙。
面对一脸怒容的丁景福,胡濙、周述等人却十分坦然,丝毫不见畏惧。
至于原因……
因为宣传司现在是直接挂在皇上门下,还没具体分配给内阁与六部,无论胡濙等人犯了什么错,丁景福有权骂人,但没权处理人。
抓来又能咋滴,你还能给关起来不成?
“大人说得是哪一篇文稿?这其中主笔先生可是不少,还有几多官员……”
胡濙这话并不是虚言。
丁景福愤怒至极,直接将建文报甩到胡濙面前,厉声道:“我问的自然是这篇《陕南白莲教作乱,乃虚言耳》的文章!”
胡濙弯腰捡起了建文报,拍打了几下,平静地问道:“每一章文章下面,可都记载有主笔之人姓名。莫不是丁大人不识字?”
丁景福指着胡濙怒喝:“你休得胡说!”
文章下面是有名字,但那名字是都司衙门祁连山,他是什么人?
一介老粗!
丁景福还不清楚他,能把自己名字写利索了,那已经是他全家烧高香了,还写文章,这辈子想都别想!
胡濙叹了一口气,将建文报放回了桌案,直视丁景福,道:“大人,天下人皆可作文章。此篇文章还真是出自祁大人之口,若大人不信,可去都司一问。”
“口?”
丁景福愣了。
胡濙点头,谁说写文章非要用笔?
人家祁同知就用口述的,纵论局势,言简意赅,只需要将那些骂娘的话过滤掉,化成文墨,不就是一篇上等的时策?
不信大可以去问,他一定会承认。
估计此时他正在给建文报烧香呢,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多少人一辈子连邸报都没上过,他竟然有机会登上建文报,还是头版头条,不好好拜拜,也说不过去。
丁景福弄清楚了文章来源,但问题并不是谁说了这些话,而是谁将这些话传出去的!
胡说八道的人可恶,传递这些话的人更可恶!
“你知不知道此事会给山西带来多少不利,知不知道可能就因为你这份报纸,导致朝廷移民之策无法施行!”
丁景福质问道。
胡濙只反问了一句,就将丁景福的话给堵死了:“丁大人是想要做赵高吗?”
丁景福脸色一变。
赵高?
没错,就是那个指鹿为马的家伙。
胡濙这是在告诫丁景福,真相就是真相,你不能指鹿为马,以假充真,也不能花非花、雾非雾搞一些朦胧的哲学,事实就是事实,要实事求是……
丁景福这才感觉到胡濙的厉害,此人看似年轻,实则深沉老道,内心还有些阴暗,时不时准备阴自己一下。
“按照布政使接陕西军报,陕南出现白莲教作乱,形势危急!你不知前线状况,在此胡乱言语,有扰乱民心与军心之嫌,我定奏报皇上,将你们革职查办!”
丁景福威胁道。
胡濙施了个礼,然后说道:“那就烦请大人上奏的时候,捎带一份建文报到京师。”
看着大摇大摆离开的胡濙,丁景福脸都气青了,喝了几口茶,还摔起杯子来,想去找茹瑺商议对策,却不料被人告知茹瑺与杨溥出了府衙,尚未归来。
太原城中的无名茶楼中,茹瑺与杨溥正坐着喝茶,不远处的茶桌上围着二十几个百姓,中间一名文士端坐,弹了弹建文报,便开始念道:“王金刚奴乃是丧家之犬,不足为虑,大军一旦南下,定会一举荡平……所谓倾覆之危,风雨飘摇,皆是虚言,不足道尔……百姓当安居乐业,各司其职……”
茹瑺看向杨溥,低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胡濙,若他错了,你这个担保人该如何自处?”
杨溥抿了抿茶水,眉眼微微一弯,道:“我并不是相信胡濙,而是相信一点……”
“哦?”
茹瑺发出了疑惑声。
杨溥淡然地说了四个字:“急马难停。”
茹瑺低头沉思,点头道:“这倒是,不过骑术精良之人,还是可以做到。”
杨溥看了看周围的百姓,摇头道:“他们可不擅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