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确实是没有想到,哈尔金说的那个小偷锁匠,居然是个女飞贼。
这个名叫海茉汀的小偷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却长得和哈尔金这个矮人差不多高。
大冬天的,她像是不怕冷一般还穿着皮革背心,露出了手臂肌肉线条。
与之相对应的,旁边的哈尔金都穿上厚厚的袄衣了。
两人都是鼻青脸肿的,看来在来之前就已经打过一架了。
“我知道你叫我来做什么。”海茉汀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要能找到制作的人,我想要什么样的锁的图纸我都能做出来。”
“您说的发条和齿轮机械她同样很擅长。”哈尔金生怕霍恩觉得自己在糊弄他,连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沙漏状的东西,放到了桌面上。
望着支架上来回摆动的小球和齿轮转动的嗒嗒声,霍恩睁大了眼睛。
这不就是单摆钟吗?
“这是我拿来计时用的。”女孩恨恨瞪了哈尔金一眼,从桌子上把单摆钟拿了回去,“一个粗陋的小玩具罢了。”
那可不是粗陋的小玩具,霍恩看得出来它有多精巧,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而且海茉汀明显在它身上用了很多心思。
相比粗俗地直接拿起它的哈尔金,海茉汀的动作要轻柔许多。
“好,你被录用了。”当机立断,霍恩立刻拿出了一张契约,“周薪5第纳尔,和石匠学徒一样,如何?”
“我要10第纳尔,我还能帮你查探消息和偷取情报。”
“我应该是不需要你做这些事的。”霍恩想了想,“我给你8第纳尔吧,包食宿。”
海茉汀意想不到地爽快:“好。”
说着她便在契约上摁了一个指印。
“这两天,你收拾一下行李,因为我们后天就得走了,你最迟后天早上得到营地来。”
“不用。”海茉汀朝霍恩展示了一下手中提着的小箱子,“我的行李就在这了,随时可以出发。”
“伱怎么一副着急走的样子?”
“这马上要打仗了,你不急我还急呢。”
“……这倒也是,哦对了,哈尔金,这两天你住在我这,明后天,正好你老爹来送剑。”
送走了海茉汀和哈尔金,霍恩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坐下来,进行今天的日程安排了。
翻开炼金产品货单,霍恩拿出一份《池沼镇产业规划和愿景》,一边抄录一边在上面快速地书写着。
这份计划可以说是霍恩版的五年计划,当然只是草案和框架,具体还是得等去了池沼镇,进行详细调查。
时间流逝,霍恩书写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最后干脆停笔。
这期待了许久的炼金货单到手,他应该高兴才对,可他越写越写不下去,而是掏出了怀中的另一份单子。
那是跟随他去池沼镇的名单,这份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霍恩都和他们谈过了,绝大多数都同意跟着他去池沼镇。
除了让娜。
这小丫头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留在贞德堡带着流民们抗击教会大军。
那本来是霍恩交给托马斯和马德兰的任务,你去凑什么热闹。
霍恩靠在椅子上,揉起了太阳穴。
让娜的电弧炼铁是大规模制备钢材、铁以及山铜的重要环节,她留在贞德堡了,对霍恩的发展计划是重大的打击。
在这份《愿景》中,有大量需要让娜参与的工艺流程,比如山铜流水线和电弧炉。
在房间里徘徊许久,霍恩还是站起身,走到门前:“杜瓦隆,去,把让娜叫过来。”
重新返回书桌边,霍恩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稍微舒缓了一下紧张的精神。
不一会儿,房间的门便被打开了,让娜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哥,你找我?”
“让娜,你坐啊。”
让娜走到霍恩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咳嗯……”霍恩清了清嗓子,“让娜,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人们可以坐着高速运转的机器进入城市,在那个世界里……”
“哥,我说了。”让娜打断了霍恩的话,“我去池沼镇没有多大的价值,这里的流民才更需要我。”
“池沼镇才更需要你啊,池沼镇是一切的起点。”
“贞德堡为什么不能是一切的起点呢?”
霍恩本来是想把那份《愿景》给她看看的,但想到她字认不得几个,只好作罢。
“贞德堡固然是个好地方,有稳定的兵源,有公爵的同盟,可这终究不是咱们的地方。
当流贼是没有出路的,我们需要考虑未来,不能只盯着眼前,军队需要一块稳定忠诚的后方。
战争不是打打杀杀,战争是枯燥的训练、扎营、行军、排兵和后勤,没有哪一项是不需要稳定后方的。
咱们留在贞德堡,就是给库什公爵作嫁衣裳,库什家族积攒了百年的声誉,咱们是取代不了的。”
还有一点是霍恩没有说的,先头起义的人,要面临着教会最大的围剿,在农民起义战争中,往往不是先发者赢得胜利。
从眼下考虑,待在贞德堡与公爵合作是最好的,可如果从长远考虑,池沼镇才是真正的出路。
这是最理性最正确的选择。
“为什么要取代呢?公爵获得的胜利,难道不是千河谷的胜利吗?”让娜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千河谷呢?”
“问题是公爵并不能获得胜利啊。”霍恩两手一摊,“我还能说什么呢?没有你帮我发展后方,这些流民是无根之水,只会被公爵拿去空耗。
你留在这,谁来为这些流民军队提供发条铳呢?”
“我不去。”
“池沼镇到底哪里不好,你在害怕什么呢?”
抬起头,让娜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沉默地曲起双腿,把下巴搭在膝盖上。
像一个婴儿一般蜷缩起来。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声音放得轻缓了一点,霍恩从桌子后绕了过去,轻轻抚摸她的肩膀。
“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让娜把脑袋靠在霍恩肚皮上,“我把你当作是懦弱的背叛者,结果我才是那个背叛者。
我把丹吉当作是自欺欺人的小丑,结果我才是那个小丑。
我死死认定的总是错的,每一次改变我的想法,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在这,我觉得我该留在这,可是……哥,如果我们离开千河谷了,你说我会后悔吗?”
霍恩张开嘴,半天没说出来一个字。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些画面。
越来越清晰的车牌,司机越来越惊恐的脸,以及一望无际的蓝天。
帝国不是他的祖国,千河谷不是他的家乡,加拉尔不是他的姓氏,他有他自己的亲友,但他们已经不在这了。
他是一个异乡的孤客,他无法回到过去,回到地球,去弥补那些遗憾,去打脸抛弃他的人。
他只能向前,那里有辉煌的宫殿,有无尽的女人,有享用不尽的财富。
到了那里,他可以为丹吉正名,他可以建立对老人和孩子的保障系统,他可以驱逐掉教会,让蓝血孤儿们回家。
他可以弥补现在的遗憾,而不是如前世一般,永远在现在沉溺于过去的遗憾,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成。
只要能到达那个美好的愿景……
“霍恩哥?”
让娜眨着眼睛,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突然抱住自己的霍恩。
“让娜。”霍恩的话语在让娜的耳边响起,就像是两个月前在那个被暴雨笼罩的山丘,“我从不放弃我的家乡。”
温暖而潮湿。
让娜的脸腾地红了,但双臂还是环抱住了霍恩的脖子。
“我知道你拿了那份婚书对吗?”
“我,我没有,你,你别乱说!我我我,我没有拿,是我恰好捡到的。”
听着让娜语无伦次地解释,霍恩的嘴巴张开又合上,直到最后他机械地打开嘴巴。
他本以为他的声音会无比干涩,可现在听来却无比温润柔和:“既然我已经是魔女了,没了后顾之忧,那咱们是不是可以订婚了。”
“啊……啊?你,你是说真的吗?”被这个震撼的消息占据心神,让娜晕乎乎地回答道,“那,那嘉莉呢?”
“她只是我的妹妹。”
“可是……”
“明天就是格兰普文和狄亚的婚礼了,婚礼上,咱们就宣布订婚,婚期就定在新元节,你说呢?”
新元节就是帝国历每年的十二月三十日到一月二日三天。
如果不出差错的话,那时的霍恩和让娜已经到达池沼镇了。
望着晕乎乎离去的让娜,霍恩坐在了凳子上,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池沼镇产业规划和愿景》,直到黑夜降临。
当房屋陷入黑暗,他才深吸一口气,点亮了荧石灯,重新拿起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哗哗地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