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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大事
    “长沙王乂入据中枢之后,欺辱帝后,败乱国典,专擅弄权,宠信奸人。”
    “洛阳中军,国家干城,诸营又为其破坏,尽皆化为私兵。”
    “群官要职,朝廷公器。司马乂无丝毫敬畏之心,私相授受,以结党羽欢心。”
    “公卿巨室,四方郡望,帝赖之焉,又动辄屠戮、横征暴敛,以至天下汹汹,中外失望。”
    “孤见事不明,前为奸人所误,以至行止差错,依附有年。”
    “今悔之莫及矣,正欲洗心革面,肃正纲纪。”
    司马越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屋内三人就像木头一样,静静听着。
    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自家主公想要干什么,多多少少有点数,这会得到了确认,虽然惊讶,但并不会失态。
    邵勋大概是最镇定的一位了,因为他早就从历史上猜到,司马越要么走了狗屎运,等到别人同归于尽后出来收拾残局,要么就是有过主动作为——比如背刺友军——火中取栗后,加速了他的上位。
    现在看来,他决定背叛司马乂了。
    “诸位皆一时俊彦,可有什么要说的?”司马越的目光先落在王导身上,然后又看向糜晃,最后盯着邵勋看了许久。
    纯粹是好奇。
    糜晃为他表功,裴氏的裴遐也提到他十分勇武。十月天子召司马乂问对,流传出了一些消息,更进一步加深了司马越的印象。
    这是一把好刀,用好了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他现在就缺少好刀。
    “大王,洛阳死地也,坐困愁城,不是办法。仆觉得,可暗中联络邺城、长安,相机行事。”王导直接忽略了司马越前面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压根不考虑他装模作样的心情,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当然,这是顶级士人的行事风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是你花费重金、百般礼遇聘请来的幕僚,不是狗,没必要太捧着你,过分委屈自己——像糜晃这类人肯定就不能这么做了。
    “善。”司马越的面部表情有个不太明显的凝滞,很快便笑了起来,道:“茂弘人脉颇广,可能为此事?”
    “可。”王导没有推托,当场应下了。
    事实上这对他而言确实不难。
    世家大族的故伎之一,便是多头下注,广结亲友。邺府与长沙交兵,双方的幕僚互相认识的太多了,这就造成很多事情没法保密。相对应的,跳槽换个主公、打探消息、策反联络之类的事情,也很容易做到。
    这事让他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大王。”糜晃拱了拱手,道:“长沙王不会坐以待毙。其人权势熏天,出入之间,仪仗如云,随从如雨。骤然遭袭之下,亦可坚持许久,如果等到宿卫军来援,一切成空,刺客皆死于非命矣。”
    “宿卫七军、牙门军诸将,并非司马乂家奴,何至于此。”司马越莫测高深地说了句。
    但糜晃没看出来,还在继续说:“大王,司马乂是大都督,掌管洛阳城内外数万大军,其人又带着中军打了几次胜仗,威望有了,这下……”
    “够了!”司马越无奈地打断了糜晃,道:“但说如何对付司马乂就行。”
    说完,念糜晃是旧人,最近多有功劳,便补充了句:“城中粮草本只够用至二月。最近司马乂倒行逆施,搜刮百姓公卿存粮,以济军需,妄图多延续些时日,已然犯了众怒。”
    糜晃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于是说道:“那也得等司马乂身边随从少的时候。大王,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去军营了,短期内不会回来。”说到这里,司马越也有点头疼。
    在军营里,可不太好抓司马乂。
    他刚才让糜晃不要考虑中军的态度,其实有些夸大。事实上,司马乂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中军将领效忠的。
    虽然这种忠心不是很牢固,司马乂一死,这些人肯定会另择新主,但要让他们公然捕杀司马乂,却不太可能。
    “那就只能等了。”糜晃说道:“不知元日之时,天子可会召开朝会?”
    司马越沉思了一会,道:“实在难说,可能性不大。”
    “大王,其实无妨的。”王导说道:“只要司马乂从军中回城,有的是机会,元日不行就人日,人日不行就正月十五,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时日,总能找到机会。”
    司马越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管怎样,这事是干定了!司马乂不倒台,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大佬们策划阴谋诡计,不断完善细节。
    邵勋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默默听着。
    其实,捕杀权臣这种事情,历史上的例子真不少。
    清朝有康熙训练摔跤少年,擒拿鳌拜。事情做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任何隐患。
    北周武帝宇文邕杀权臣宇文护的过程,就比较抽象了。
    先把宇文护骗到太后那里,在他朗诵《酒诰》时,天子宇文邕偷偷跑到他背后,用玉笏砸宇文护后脑,将其击倒在地。太监何泉拿着刀过来,却害怕得手脚酸软,没砍中宇文护。最后还是提前藏在室内的卫王宇文直夺过刀来,将宇文护杀死。
    过程——有点离谱,但确实成功了。
    细究这两件事,核心原因在于天子是有威仪的,权臣入觐,不可能把杂七杂八的随从都带在身边,有时候就会处于势单力薄甚至落单状态,给别人创造机会。
    曹操见汉献帝,也经历过“汗流浃背”的惊魂时刻。
    简而言之,只要权臣没打算彻底不要脸,把皇帝身边的近侍、护卫、宫人全换掉,他就存在一定的危险。
    司马乂遣散了侍卫,但没换过皇帝身边的人,仔细想想,中间是有机会的。
    但邵勋觉得,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吧?
    洛阳缺粮、缺水,怨气冲天,随着时间拖延,支持司马乂的人会越来越少,反对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就不能慢慢等,等到他自然垮台么?
    用得着这般行险?
    还是说,这会他已接近自然垮台了?
    可惜这个场合,没有他主动说话的份,只能被动听这帮“臭皮匠”安排了。他现在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表现太好了,让幕府那帮龟孙觉得可以不用等下去,直接强行抓捕或者擒杀?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他是有辩证思维的人,凡事有利有弊,焉知此事不能为他增加些资本?比如中尉司马,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东海国武官,虽只是第八品,但对东海王而言,其实比朝廷的第六品官还重要。
    毕竟是“自己人”么。
    “既如此,仆以为可以开始准备了。”见司马越已经下定了决心,糜晃没得选择了,立刻说道。
    司马越没说话,王导开口了:“正月里值守宫廷的乃苟晞所部。他是自己人,可以信赖。只消在殿中捉住司马乂,苟晞便可弹压将士,令其作壁上观,乃至关闭宫门。中军诸将本就对司马乂不满,闻其就擒,当会就坡下驴,接受事实。”
    苟晞出身寒微,早年受到司隶校尉石鉴的赏识,担任从事。
    石鉴死后,他结识了东海王司马越,得其引荐,任通事令史,还当过阳平太守。
    两年前,他投入齐王司马冏幕府,任参军。
    司马冏被杀后,苟晞又投司马乂,任从事中郎。前阵子还参与了战争,表现不错,深得司马乂赏识。
    但司马乂似乎忘了,苟晞这人不存在任何忠心,先后投过石鉴、司马越、司马冏,他只爱自己。而且他年纪大了,已逾五旬,舍不得全家的富贵,非常担心战败后遭到清算,这就存在背叛的可能了。
    糜晃也没想到苟晞这厮居然被拉拢过来了。
    他本想问句“可靠么”,但生生忍住了,最后只问了句:“却不知有哪些人参与殿中之事?”
    王导看向司马越。
    司马越则看向邵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邵勋稳坐不动,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能听安排了。
    “子恢,孤本欲何伦来办这事,但他怕了。”司马越纠结了一会,道:“过去三月,你在城南打得很好,让孤刮目相看。今让你来行此大事,敢不敢?”
    糜晃用余光瞥了邵勋一眼,想起他们之前谈论的事,暗叹一声作孽,面上则堆起慨然之色,道:“有何不敢!”
    “好!”司马越大笑三声,道:“何伦是个没用的,你若办成此事,孤又何吝厚赏!擒拿司马乂,事涉机密,切记不得外传。动手之时,人贵精不贵多——”
    说到这里,司马越看向邵勋,道:“邵督伯技艺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殿中以你为主,另拣选胆大骁勇之士数十,差不多就够了。事成之后,东海明年的孝廉就是你了。”
    孝廉是当官的重要途径。
    就州一级来说,刺史最重要的选举权是举秀才。按州大小分,大州岁举二人,其余诸州岁举一人。
    到郡/国一级,则是察孝廉,这是郡守、国相(内史)的重要权力。晋承魏制,每十万口可举孝廉一人,不足十万以十万计。
    东海一年也就一个名额。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是不是要门第呢?一般来说是的,但奠定魏晋孝廉基础的魏文帝诏书上有一句话“其有秀异,不拘户口”。
    晋承魏,亦有此制。
    这个条款一般很少用。魏晋以来只有极少数惊才绝艳之人得以凭此鱼跃龙门,走入官场。
    但确实有这么一条,于是就存在操作空间了。
    孝廉只能举本郡/国人,司马越这么说,就有把握东海明年的孝廉一定是邵勋——邵某人快两年没尽孝了,但领导说你孝,你就真的孝……
    这是真正的封官许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举了孝廉,以后再升官,就没那么麻烦了。
    “诺。”糜晃、邵勋二人一齐应道。
    司马越从案几后起身,在房内踱了一圈,试图平复心情。
    从呼吸声可以听出,这会他的内心绝对已是波涛汹涌。
    既畅想着成功后的喜悦,又有着失败后的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越赌得最大的一把了,一扫以前苟到底的风格,彷徨担忧是正常的。
    邵勋默默坐着,暗自思考。
    宫廷政变,从来不需要多么复杂。因为越复杂的东西,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泄密。
    遍观历史,这种事就一句话:找好人手,上去干就完事了,胜败自有天命。
    平心而论,司马越策划——或许还有几位禁军将领、朝堂高官——的这件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如今的大势加成下,纵有错漏,也无伤大雅。
    司马乂,其实是被世家大族、禁军将领们给集体背叛了啊。
    司马越只不过是他们推出来主持的代表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司马乂已经死了。邵勋所要做的,就是给他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