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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名不见经传之地
    石勒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乎,大队骑兵在旷野中集结了起来,分成数股,朝着车阵冲了过去。
    陈有根被分派到了前军车阵之内,眼见着敌骑袭来,一声令下,五百辅兵手持弩机,站到了横放着的辎重车之后。
    部曲们举着大盾,站在各家“老爷”的身前,为其遮护箭矢。
    另有五百辅兵拿着长枪、环首刀等器械,席地而坐。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比较惊慌,毕竟没打过仗、杀过人,眼见着铺天盖地的骑兵冲来,换你怕不怕?
    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有些许紧张,多为河北降兵。
    他们上过阵、杀过人,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知道真实的战场是怎么一回事。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这就是残酷而真实的战场,每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偏厢车内,牙门军、义从军的弓手们已经上车,站在射击窗口前,拈弓搭箭,面容严肃,只待命令。
    近战武士们也拿好了器械,随时准备动手,虽然他们不相信有骑兵傻到直冲大车。
    “呜——”角声响起。
    长剑军的单兵弩率先击发。
    锋利的弩矢破空而去,落在冲过来的敌骑丛中,引起一片惊呼。
    步弓手们也拉起步弓,将长箭射了出去,再度制造了一阵人仰马翻。
    偏厢车车厢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哚哚”声,那是箭矢落在上面。
    辅兵部曲的大盾上也落下了一些箭矢,但软弱无力,造不成大碍。
    与“挠痒痒”的骑弓相比,步弓和单兵弩的杀伤就十分可观了。
    冲过来的数百敌骑中,落马者数十,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这一轮对射,敌骑就吃了大亏。
    因此,在草草兜了一圈之后,他们狼狈地退回了出发地。
    片刻之后,似乎不死心似的,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再度袭扰。结果毫无悬念,撂下数十具尸体后,向远方退去。
    中军、后军也遭到了敌骑的袭扰。
    李重在后军车阵内指挥府兵、牙门军,沉着冷静地击退了敌军。
    邵勋在中军,甚至没有插手指挥。
    全员会射箭的银枪军士卒挽起强弓,挨个点名,给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了一会之后,他便吩咐埋锅造饭,无需惊慌。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被黑暗吞没了,火盆、火把被点了起来,照得营地一片亮堂。
    士兵们分批吃饭,恢复体力。
    遗落在车阵之外的伤马、死马被拖了回来,辅兵们手脚麻利,当场切割,熬了许多肉汤,分给诸营将士。
    “石勒请客,马肉甚是美味啊。”邵勋端着一碗肉汤,唏哩呼噜喝完,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一空。
    待众人笑完之后,邵勋放下木碗,又道:“我看石勒不死心。入夜之后,可能会遣人来攻,不可掉以轻心。”
    “诺。”
    “还是老规矩,各幢各有防区,未得命令,乱跑乱撞者,无论敌我,皆杀无赦。”
    “诺。”
    “吃完赶紧睡觉,定好轮换值夜人选。”
    ******
    静谧的夜空之下,石勒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
    营地外围是车阵。
    打退第一次袭扰之后,晋兵还抽空安放了拒马、鹿角,甚至挖了简易陷马坑。
    骑兵直冲,没有任何胜算,只会被射成刺猬。
    那么派步兵进攻呢?
    老实说,石勒有这個冲动,但又有些犹豫,于是向谋士们询问。
    “大王不可。”刁膺连忙劝阻,只听他说道:“若经年征战之兵,或可一试,然我军步卒,泰半新丁,很可能夜袭不成,反倒把自己阵脚弄乱。”
    石勒一皱眉头,又看向张敬。
    “大王若实在想夜袭,或可遣少许精卒一试,若不成,天明后再做计较。”张敬回道。
    石勒微微颔首,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他下意识看向张宾,张宾对他点了点头,道:“大王明鉴。”
    三个谋士意见统一,石勒便放弃了夜袭的打算,只着骑兵不断骚扰,让晋军惊慌,睡不好觉,体力大亏,天明后再决胜负。
    一夜无事——如果你忽略掉黑夜中时不时响起的瘆人惨叫的话。
    二十五日阳光升起的时候,晋军营地内已经开饭了。
    敌骑照例前来袭扰。
    不过,在经历了昨天之事后,车阵内的晋军士卒们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了。
    千余骑规模的冲锋袭扰都无成效,就这百余骑吓唬谁呢?你们甚至都不敢靠近步弓射程范围,趁早别白费力气了。
    用完早饭后,全军休息小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出发。
    这个时候,他们与昨天行军的方式又不一样了。
    简单来说,车阵更短了,也更宽了。
    两边的大车甚至行到了田野之中,他们根本不在乎践踏禾苗——如果种了冬小麦的话——遇到难以跨越的地方,甚至会填平水渠、铲掉田埂。
    军争之事,本就如此。
    两军在道中相遇,不可能只在驿道上打仗,一旦摆开阵势,直接就去田野里了,有时候甚至会拆掉民房,免得阻碍进兵。
    车队辚辚前行,一路上鼓角之声不断。
    昨天被敌人驱赶回来的骑兵,又被撒了出去,远远散开。
    他们的主要任务还是为了查探消息,免得被敌人扑到近前还不自知。
    不出意外,敌骑又开始了围猎,目标就是晋军的骑兵。
    他们利用人多势众的优势,不断压缩其活动范围,最后将其逼入车阵强弩保护范围之内。
    车阵有时候会停下来,搭起一个简易高台,登高望远,瞭望敌情——主要是为了寻找有无敌军步兵大队。
    步兵行动迟缓,不可能短时间内靠近车阵,定时瞭望即可。
    行至近午,全军停了下来,然后迅速开始布阵。
    邵勋登上了高台。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敌军步兵,旌旗林立,鼓声阵阵。
    他笑了,然后问了下地名。
    “野马冈。”唐剑回道:“离邺城还有七里。”
    “石勒不敢再放我向前了。”邵勋说道:“这一战,避无可避,对谁都是如此。”
    “君侯等很久了吧?”唐剑笑道。
    “我和石勒都等很久了。”邵勋说道:“传我将令……”
    ******
    野马冈,名不见经传之地。
    所谓山冈,也不过是一处小土梁罢了,一点不雄伟,一点不巍峨。
    大晋永嘉二年(308)十月二十五日的正午,晋、汉双方八万将士在此汇集,定胜负,也决生死。
    晋军近两万人,环车为阵,三阵呈品字形,互为援应。
    汉军六万余步骑,在旷野之中列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
    午时三刻,双方都吃完食水,休息完毕。
    刹那间狂风大作,军旗翻卷,让人惊诧莫名。
    风很快就停了,汉军一个万人大阵趁势掩杀而至,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攻打兵力最雄厚的中军车阵,试图一举压垮晋军。
    “呜——”角手们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奋力吹奏了起来。
    密集的弩矢最先发射。
    这不是府兵手里的单兵弩,而是架于辎重车上的强弩。
    如长矛般粗长的弩矢激射而去,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接落在了汉军步兵大阵之内。
    大盾、铁铠根本抵挡不住,前进中的步兵稀里哗啦躺了一地。
    敌骑出动了,但他们没有冲击车阵,更像是督战队一般。
    步兵大阵后方还有阵,前排已经架起弓弩,只要有人回顾,立杀之。
    走在最前面的人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冲。
    弩矢一刻不停地击发着,前后已经制造了三百余人的伤亡。
    敌军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阵型混乱了,瞬间冲到了六七十步的距离上。
    单兵弩、步弓齐上,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如果说强弩制造的伤亡只能算小儿科,单兵弩也只是挠痒痒的话,步弓的杀伤力可就十分吓人了,因为弓手的数量实在太多,投射密度不是弩能比的。
    前排的盾手经历了三轮打击,基本已经死伤殆尽。
    身披铁铠的重步兵冲到三十步直射距离上时,面对密密麻麻的箭矢,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但他们无路可退。
    前排被后排推挤着,前阵被后阵威逼着,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杀!”射完最后一轮箭后,绝大部分银枪军武士将步弓挂在腰间,然后抄起器械,与敌人战在一起。
    刀盾手站在车厢上,用一人高的大盾死死遮护住全身,将敌人刺过来的长枪向外推。
    手持木棓、长柯斧的壮士奋力挥舞着手里的钝器。
    “嘭!”沉重的长柯斧砸在一名敌兵的胸口,碰撞之处立刻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
    这个试图爬上车厢的敌兵轰然倒下,砸得身后好几人跌跌撞撞,一片混乱。
    “嘭!”木棓砸在兜盔之上,被砸之人满脸鲜血,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嗖!嗖!”有步弓手靠了过来,利用车辆之间的间隙,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朝外射箭。
    正往前涌的敌兵无遮无挡,成片倒下。
    但他们还在往前涌,满脸狰狞地冲击着一个又一个车厢。
    已经有盾手被人刺中,惨叫着倒地了。
    敌兵大喜,顺着这个空缺就往上爬。
    长柄斧、木棓齐至,将一个又一个试图攀爬的敌军扫倒在地。
    但他们人数太多了,又一个盾手倒地,一名银枪军长枪手在连续刺死七八个敌人后,被人刺中甲叶缝隙,惨叫着摔落车下,瞬间淹没在人群之中。
    数名敌兵爬上了辎重车车厢,还没来得及欣喜呢,密集的弩矢射来,胸口飚射而出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了妖艳的金红色。
    几名司州丁壮鼓起勇气,扛着大盾冲上了车厢补缺。
    他们大喊大叫,发泄着心中的无边恐惧,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敌人伸过来的武器奋力向外顶出。
    枪头刺在大盾之上,刮擦之声让人心里发毛。
    环首刀劈在盾牌上面,一声声仿佛催命一般。
    长柄斧、木棓一刻不停地挥舞着。
    人员密集的战场之上,没有比钝器更好使的了。
    甚至有一名力大无穷的牙门军士卒,奋力挥舞着旗杆。
    旗杆所至之处,敌兵就像狂风劲吹之下的衰草,尽皆摧折。
    一名义从军将士杀至兴起,热血上头,甚至直接跳下了车厢,冲向敌兵人群,木棓接连挥舞,不知道打折了几根肋骨,又砸烂了几个头颅,直到他被人群彻底淹没为止。
    第一波凶猛的进攻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敌兵如海浪一般,一浪浪砸向车阵。
    车阵就像那坚固的长堤,将汹涌的浪潮尽皆粉碎。
    “嗖!嗖!”弓手们大概是最安全的了,他们一刻不停地将箭矢投入密集的人群之中,制造着开战以来最大的杀伤,直到敌军坚持不住,向后溃退为止。
    “咚咚……”鼓声陡然激越了起来。
    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的一千二百名银枪军武士猛然起身。
    辅兵们奋力拉开了几辆车,打开一个缺口。
    一千二百名银枪军顺着缺口汹涌而出,追着溃退的敌军大肆砍杀。
    敌兵溃得更厉害了,并且四散而逃。而他们的这种行为,又阻挡了己方骑兵的冲锋,让追击的银枪军士卒能够更从容地斩杀敌人。
    “噹噹……”钲声响起,追杀了百余步的银枪军武士慢慢撤了回来。
    辅兵们又将辎重车、偏厢车拉了回来,阵复如初。
    溃逃的敌军冲向后阵,后阵万箭齐发,将逃回来的敌兵成片扫倒。
    逃兵们哭爹喊娘,纷纷向两边溃去,由军官老贼们收容。
    战场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石勒站在高坡上,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上万人冲向车阵,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伤亡过半。
    这场战斗,打得委实太惨烈了一些。
    征战数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邵勋这样的敌人。
    他的弓手实在太多了,近战搏杀的甲士也技艺娴熟,勇猛无比,整个车阵像刺猬一般,对所有冲杀而至的人虎视眈眈,并将其生命吞没。
    王弥、王桑二人站在他身旁,看得面如土色。
    晋军这种阵势,要多少人命去填?
    刘灵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
    在那个风雪之夜,他早早领教了银枪军武士的难缠,今日这场攻防战,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观点,骑兵拿不下他们,步兵就更没戏了。
    石超沉默地看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石勒很快恢复了正常,犹豫片刻之后,下令第二阵发起进攻。
    “沙沙”的脚步声很快响起。
    沉默的步兵大阵再度涌向车阵。
    胆小的新兵甚至已经开始哭泣。
    胆大的人也暗暗祈祷晋军的弓弩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纵是积年老贼,在看到车阵内外盔甲精良、严整以待的重甲步兵之时,依然忍不住干咽唾沫。
    但这就是战场,也叫立尸场。
    以血肉之躯,直面锋刃,是所有武人的宿命,不管你愿不愿意。
    “嗡——”阳光似乎被遮蔽了一般,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了下来。
    勇敢的、怯懦的、技艺娴熟的、武艺荒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主动从贼的、被迫入伍的……等等,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公平地接受着强弓劲弩的审判。
    能活下来的,唯有运气好的。
    汉军如同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发起了二次进攻。
    汹涌的浪潮卷土重来,重重拍向无数大车组成的崖岸,然后被击得粉碎。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产生了无数的尸体。
    杀到最后,尸体层层叠叠,几乎与车等高,双方的武士站在尸体之上,舍命搏杀。
    有人矛杆捅断了。
    有人盾牌被砍得破碎开来。
    有人拉断了弓弦。
    有人刀卷刃。
    灰色的浪潮在持续冲击了三次之后,后劲不足,向后溃去。
    车阵再度被打开,这次换一千五百名牙门军将士追杀。
    敌人溃不成军,麻木地向后奔跑着,任凭晋军的刀枪落在他们背上,丝毫不敢反抗。
    敌军骑兵出动了。
    这次规模不小,且提前找好了路线,出动了整整两千骑。
    “终于等到你了!”邵勋一拍高台栏杆,当场发下命令。
    片刻之后,开战至今从未出手过的“幽州突骑督”亮相了。
    整整一百骑,人马俱披重铠,手持沉重的大戟、马槊,顺着车阵缺口鱼贯而出,在车阵外集结。
    “命中虎贲督”三百余骑、义从军不到两百骑紧随其后,甚至就连府兵都出动了擅长骑战的三百人。
    九百骑以具装甲骑为先锋,借着混乱战场的掩护,朝直冲过来的敌骑横击而去。
    羯人轻骑兵的任务是冲击越阵追杀的晋军,行至目的地附近时,陡然看到具装甲骑向他们迎面冲来,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但混乱狭窄的战场压根容不得他们做出任何机动。
    具装甲骑拦腰冲了过去,将他们截成两段。所过之处,羯人轻骑兵纷纷落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们紧随其后,大肆砍杀,轻松收割着敌骑的生命。
    羯骑一看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溃去。
    具装甲骑远远兜回来后,死死咬在后面。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亦调整方向,跟在具装甲骑身后,席卷溃骑,越冲越猛,士气爆棚。
    羯人溃骑逃命的方向正是中军大纛所在之处,盖因石勒将所有骑兵都攥在手中,没有放给任何人。
    此时见到千余骑向这边亡命溃奔,顿时气急败坏。
    他让人连连挥舞旗号,但没有任何效果,逃命的人是听不进任何东西的。
    “唏律律!”已经有部大带着骑兵撤退了。
    “竖子!”石勒急得大骂。
    但没人感到羞愧,打不过就跑,我们是来捞好处的,不是陪伱送死的。
    更多的部大带人撤退了。
    桃豹、支屈六等人冲了过来,劝道:“大王,先撤吧,回过头来再收拾残局。”
    “你们!”石勒眼睛都红了。
    六万大军啊,这里有六万大军啊!
    他这一撤,还能回去几个?
    “快扶大王上马!”桃豹一使眼色,几名亲兵上前,七手八脚将石勒扶上马背。
    张敬等谋士见战事不利,也顾不得其他了,纷纷拉过马匹,翻身骑上。
    凌乱的马蹄声响起,似乎映照着石勒的心情。
    奔逃途中,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立纛之处,一片混乱。
    有人卷旗而走。
    有人大声喧哗。
    有人发足狂奔。
    有人弃械跪地。
    片刻之后,具装甲骑以一往无前之势,冲破重重阻截,撞飞无数残兵败将,来到了大纛之下。
    骑督段良勒住马匹,在乱哄哄溃逃的人群之中,艰难地下了马背,然后抽出一把斧子,照着大纛一顿猛砍。
    石勒的帅旗,不情不愿地砸落地面。